“今年魔尊赏光望夜城,为此,我拒了其他的宾客,只待尊上驾临,越到最后关头越是马虎不得。”花明呈笑了笑,遥遥往城中一座高塔指去,“今年的灯节以‘龙戏’为主旨,最后灯龙汇聚灯塔,飞升九重天,灯塔无比重要,我得亲自去盯着他们再检查一番才行。”
暮霜追着他的脚步,边走边道:“爹爹将城内布置妥当,可别忘了城外的防护。”
花明呈摆摆手,“不用担心,这些爹爹心里都有数。”
暮霜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好提醒得再明确些,道:“城外南边那一片山岭,地势较望夜城高,能将城门口的情形一览无遗,要是有人埋伏山岭之上,在尊上入城时暗箭伤人,就不好了。”
花明呈面露沉吟,似乎在回想那一片山岭地势。
暮霜再接再厉道:“爹爹分不开身,不如就让女儿带人去那山岭中探查一番,也好排除隐患。”
花明呈立即警觉,原本放下的心又生出怀疑,断然拒绝道:“你这个时候想出城?不行,想都别想!”
暮霜:“……”她见花明呈一脸的绝无商量余地的表情,妥协道,“那爹爹一定记得派人去排查那片山岭,最好派些得力之人驻守在那里,以防意外。”
花明呈颔首,“我知道了,你好好待在家里,再多看看那些留影珠里的影像,找找感觉。”
眼看要到大门口,花明呈放缓脚步,回头看她,暮霜停下脚步,向他福身行一礼,“好,我都听爹爹的,爹爹慢走。”
花明呈这才大步踏出门去,一出得门,大门便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暮霜被府内的护卫紧盯着,决计是出不了城主府的,只能在府里等消息,下午时分,花明呈派人传来信息,说在南山岭上果真擒下一个妄图行刺的歹徒。
那歹徒原是城中的修士,当初望夜城归顺魔尊麾下时,不愿归顺的修士要么战死,要么远走,他虽苟活了下来,却一直不甘心望夜城归顺魔道,便想趁着此次重烛难得从天山上下来,欲图行刺。
那修士在城中找不到机会,便想抓住重烛进城的那么片刻机会,放手一搏,没想到却出师未捷。被擒住时,他破口大骂花明呈是个软骨头,墙头草,狗腿子,根本不配为一城之主。
暮霜不知道花城主会如何处置这个修士,现在也无暇顾及,没有了这修士暗箭伤人,那冒充她的鸟妖应该也不能靠着“美救英雄”的把戏登场,她或许会选择其他方式接近重烛,但现下时间紧迫,暮霜也不能叫人将山林里的鸟都捉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日暮西斜,她再一次坐上轿辇,随着花明呈出城迎接魔尊大驾。
夕阳在天边只剩一线之时,一行黑骑从天而降,暮霜仰头望着那漆木金纹的马车轰然落到地上,尘埃四起中,车上幕帘飞扬。
重烛的身形在幕帘之后若隐若现,最后一点余晖勾勒出的剪影从帘幕里透出来,身量看上去似乎比从前要高大、壮实了一些。
暮霜跟着花明呈的脚步来到车驾前,她暗暗拽紧了袖子,心脏同上次一样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但上一次,她满心只有期待。
这一回,剧烈搏动的心跳中,却多了一分深刻于本能中的畏惧。
她没敢抬头看他。
是以,她没有发现,车上之人垂眸向她看来的目光。
第08章
花明呈的确将暮霜的建议认真听进去了,紧急加强了城外的布防,这一回恭迎魔尊入城的过程很顺利,没有再出什么纰漏。
重烛大马金刀地倚坐在车厢内,一手支颐,一手轻敲着座椅扶手,目光从那畏畏缩缩的少女身上转开,往夜色愈发深浓之处瞧了一眼。
天边的余晖彻底散尽了,夜色笼罩大地,但望夜城中灯火辉煌,霓虹漫天,不愧于它“不夜城”之名,夜色止步于高大的护城墙外,再无法往内蔓延半分。
在车驾穿入城楼门洞时,重烛敲击扶手的指尖才稍微顿了顿,狭长的眼眸轻抬,以神识传音向随护在车外的魔将下了一道命令。
那魔将垂首应一声是,带着几个护卫一同撤出行进的队伍,待魔尊的车驾远去后,他蓦地抬手一挥,转向城外那一片山岭,说道,“走!”
这一行数人动作利落,速度极快,纵身奔出城楼门洞,融入城外的夜色里,消失无踪。
暮霜坐在轿辇之中,被一道烈风卷开轿帘,视野里似有黑影一闪而过,待要再仔细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能看见。
她重新收回心神,默默叹出一口气。
与她同坐在轿内的小荷掰着手指数道:“小姐,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你都叹五回气了,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你要不说出来听听,说不定小荷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暮霜抬眼瞧见她灵动的表情,嘴唇张了张,半晌又阖上。
她该怎么说?说她好不容易见着自己喜欢的人,结果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就被他给吓到了,现在再见着他就开始本能地发怵,连话也不敢跟他说,连视线都不敢跟他对上?
小荷还在眼巴巴地盯着她,暮霜想了想,问道:“你……会害怕自己喜欢的人吗?”
小荷眨了下眼,脸上迅速漫上一团红晕,扭捏地回道:“我既然喜欢他,那我当然不会怕他呀。”
是啊,她怎么能害怕他呢,她明明那么喜欢他。
“那如果他其实和你一直以来看见的、以为的样子都不一样呢?”暮霜见她似乎不解,举了一个例子道,“比如,一直以来他在你面前都表现得很温柔纯良,但实际上,他或许并不温柔也并不纯良,只是将他的本性隐藏了起来罢了。”
小荷纠结许久,想通过后抚掌道:“如果我只是喜欢温柔的人,接受不了他的本性,那我便换个从内到外都很温柔的人就好了呀!”
换人?
暮霜忍不住皱眉,不可能换人的,她只喜欢重烛。
小荷瞧她脸色,忧心小姐还放不下那个私奔的侍卫,又不敢直接提及怕惹她伤心,只好迂回委婉地劝慰道:
“小荷以前听阿嬷说过,人一生中会喜欢上好多个人,我们都还年轻,总以为自己现在喜欢的这一个,就是心头的白月光、朱砂痣,其实等再过个几年,遇见了更惊艳的人,就会明白管他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都比不过当下的心动。”
小荷说着,捧住她的手,坚定道:“所以呀,小姐,咱们要往前看,这世上温柔的人不多了去吗?何必要在一棵不合心意的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这话说得实在很有道理。
“可是……”暮霜张嘴,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轿辇忽地一停,外面传来话语,“小姐,观灯塔到了,城主请您一起下轿入内赏灯。”
暮霜从轿辇上下来,立时便被周遭璀璨的灯火晃花了眼,城中这一座九层高塔,在远处望时,还不觉得如何,到了近前,才觉出它的奢华高大。
楠木立柱,琉璃砖瓦,飞翘的檐角下悬挂着盏盏明灯,灯火将壁上沥粉贴金的图腾照得光华流动,当真便像是九重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尘,迎人登天。
暮霜眸底被灯火照得透亮,站在塔楼之下,一时挪不开眼。
正跨入楼阁中的身影也跟着停了停,顿住脚步,略微偏首,回眸往身后看去。
花明呈见重烛停步,急忙一同顿住,循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瞧见了自家 水灵灵的宝贝姑娘。
她与那留影珠里的女子明明生得不像,只有眼睛有几分相似,如今站在灯明火烛之中,打眼一瞧,差点叫他误以为是留影珠中女子走了出来。
太像了。
非是形像,而是神似。
月儿以前并不愿意去当那女子的替身,就算被他强迫着观看留影珠,学习那女子神态,眼神中也难免透露出几分属于她自己的矜傲之气,但现在,她似乎已完成融入了那个需要她扮演的角色里。
只不过短短几日而已,怎会变化如此之大?
花明呈揉了揉眼,余光瞥见重烛若有所思的表情,心头漫上的怀疑立时被暗喜取代,照这样看来,这三年来的努力,应当不会白费了。
暮霜从塔楼上垂下目光,一眼瞧见停步在楼阁门口的身影,重烛不走,簇拥在他左右之人便也不敢越过他去,都停在原地等待。
陪同魔尊赏灯的人,除了随他而来的魔将,还有望夜城中的士族商户,见他突然停在门口,众人心中都不免忐忑,生怕布置的灯光不合尊上心意。
暮霜没有察觉这其中的暗流涌动,发现自己落后得太远,连忙快走几步跟上去。
她的脚步一动,前方的身影便也跟着迈步,大步跨入楼阁中,沿着塔内旋转的木梯,往楼顶行去。
众人默默舒了一口气。
花明呈背手在身后,暗暗朝暮霜招手,催促她快一点。
暮霜提了裙摆,赶紧在后面追,一口气登上九层顶,坐入席间,才小口地顺了顺气。
阁顶的空间亦很宽敞,四面窗棂大开,视野开阔,从这里能一览整个望夜城的灯火夜景,席面分开两处,中间用薄纱屏风辟出来一个较小一些的空间,和男子分开,容女眷落座。
暮霜这个位置,显然是花城主废了心思的,距离重烛落座的尊位不远,两人之间摆置的薄纱屏风上绘着雾蒙蒙的山景。
隔着屏风相看,仿佛人也在景中,只要拂开迷雾,便可瞧见对方真容。
暮霜承认自己胆子小,怂得很丢脸,她当面不敢看重烛,隔着屏风,便有胆量看他了。
看他的身影落在雾蒙蒙的屏风上,身姿挺拔似那景中最惹眼的一座山,从头冠中垂下的青丝,似山中飞流而下的瀑布。
他一动,屏风上的景便也随着变幻,抬手举杯邀众人同饮时,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腕骨,捏着酒杯的手指修长,投影薄纱之上,格外好看。
身旁的小荷小声提醒道:“小姐,尊上邀大家举杯呢。”
屏风上的影子往这边偏了一下头,侧脸的线条落于云雾之中,像是提笔勾勒而成,虽看不清眉眼,却别有一番朦脓之美。
暮霜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他脸上,直到小荷轻轻戳了她一下,她才陡然回过神来,忙端起桌上酒杯。
重烛慵懒的嗓音从屏风那一方流淌过来,说道:“望夜灯景果然名不虚传,能与九天之上星月争辉,本座一路行来,见华灯美烛,个个精美绝伦,无一盏样式重复,可见花城主奇思妙想,技艺绝伦,这一杯酒敬花城主。”
花明呈连道不敢,高举酒杯道:“望夜城得尊上庇佑,才得以有如今康平喜乐,繁荣昌盛之景,该属下敬尊上才是。”
席上众人纷纷应和,心下也无不感叹,三年前望夜城被魔修占领时,城中民众也确实惶惶不安了许久,许多人都做好了背井离乡、弃城逃亡的准备。
哪知魔尊虽占领了这一地界,却并未烧杀抢掠,大肆屠戮,除了正道修士和魔修们之间爆发过几场争斗,对普通人的生活倒没什么影响。
既没有影响,那望夜城是归属于仙门,还是归属于魔教,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烛笑意盈盈道:“今夜本是团圆之夜,诸位因为我,错失了和家人团聚的机会,是本座的不是了,烛在此自罚三杯,向诸位赔罪。”
下方忙有人道:“能陪尊上赏灯,是我们的荣幸。”
“对对对,尊上此言才是折煞我等。”
这样的场面话说完一轮,三杯两盏入肚,众人瞧着这位魔尊也不似那种喜怒无常,动辄得咎之辈,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彼此推杯换盏,饮酒赏景,席上丝竹舞乐,逐渐热闹。
屏风这一面要冷清许多,能入席的女眷本就不多,大多是花明呈找来给暮霜做陪衬的,若只有她一个女子,不免显得太过刻意。
暮霜也跟着喝了几杯酒,白皙的脸颊上晕开两团云霞似的红,更加直白地盯着屏风上的投影猛瞧。
看到重烛仰头喝酒时,上下滑动的喉结,她也不由咽了咽口水,借着酒壮怂鸟胆,拖着屁股下的软垫往屏风挪去,想要更靠近他。
她的酒量很好,其实还没醉,所以仍旧不敢越过屏风,直接去看他。
暮霜无法像小荷说的那样,去找个从内到外都温柔的人,她喜欢重烛,哪怕他一点也不温柔,还十分让人害怕,她也只想要他这一棵歪脖子树。
不过,她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做些心理准备,去克服对他的本能恐惧。
隔着这么一面聊胜于无的屏风,重烛能将另一面的动静尽收眼底,甚至能感觉到她愈发露骨的视线。
他故意抬手,指尖点在桌上的酒壶上,顺着酒壶窈窕的曲线滑下去,捞住把手晃了晃。
果然,那落在指尖的目光霎时更火热了,就差将屏风灼出一个洞来。
酒壶里的酒空了,席上传来花明呈招呼侍女为他换酒的声音,重烛并未在意,他的眼神有些飘散,思绪也从眼前的宴席中脱离,沉入一些久远的回忆里。
重烛想起第一回时,他与暮霜头并头靠在一起,一起看那一册从合欢宗修士那里赢来的秘籍,暮霜每看完一幅图,就要抬头看看他。
也不知她脑补了什么画面,无辜的眼睛眨呀眨,明明很纯良,却让他觉得自己穿了三四层的衣服恍如无物。
后来,他实在受不了她的目光,主动扒下了自己的衣裳。
那是他第一次知晓,原来他这种冷血的毒蛇,也会有热血沸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