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间的确犯法,在修仙界并不,杀人寻仇天经地义,只看你敢或不敢。”
夏月依旧不敢,她有些惶恐地说:“我只是想让匡明好好抚养我的孩子,没有别的想法啊,我不想报复,我不想报复的,真的!”
她这副不停重复的模样,令凌波脱口而出:“你是不想报复,还是没能力报复,只能自欺欺人?”
夏月呼吸猛地漏了一拍,凌波见状,认真地对她说:“我师妹没骗你,杀人寻仇天经地义,在修仙界,只要你足够强,你说的话就是真理,到时候,就算你去寻仇,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她想了想,又说:“夏月,你知道吗?你的女儿,她很有可能无法修仙,你把她留下来,匡明一定不会对她多好,只会把她当作烫手山芋,你真的舍得吗?他又没有十月怀胎,他又没有日夜照料,他怎么会对孩子有感情?你放心把孩子送给匡明吗?想想看,他是怎么对你的!”
如果连对有过情分的夏月都能这般狠毒,那么对待孩子,又能慈爱到哪里去?
夏月从小到大都安分守己乖巧听话,唯一一次出格,便是与匡明相恋,她原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一段崭新的人生,却不曾想,这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如果她自己不肯醒来,那么没有人能够帮她。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太没用了,我太没用了!”
“谁说你没用?”凌波打断她的话,“说实在的,我真的很佩服你!”
她认真地望着夏月,“你从凡间一路找到修仙界,真的真的很厉害!不像我师妹,出门在外东南西北不分,常常走错路,我说她她还不服气。光是这份果决跟勇气,你已经超级厉害了,比我都厉害!”
被师姐讽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了了冷冰冰地说:“师姐修仙几十年,到现在都不曾择道,你再差也差不过她。”
师姐妹俩瞬间开始冷战,凌波气恼师妹在人前不给自己面子,怒道:“要你管!我马上就能择道了!绝对的!马上就能!”
“要是不能呢?”
凌波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一时不管不顾脱口而出:“那我从此以后就不睡觉不吃饭了,直到我择道为止!”
人一上头,冲动说出口的话,想后悔都来不及,只听凌波当众倒抽一口冷气,而了了点头:“很好。”
凌波连忙找补:“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说完——你别走,师妹!你别走!别走啊!谁让你走了!”
奈何她叫得再大声,了了也不管她,凌波顿时绝望,夏月见她这副模样,赶紧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有凌波哭丧着脸:“我忘了,我还在跟她修炼呢,有了这句话,她肯定要折腾我,我师妹看着大气,实则心眼极小,谁要是得罪她,那可没有好日子过了!”
夏月听她这样说,有些想笑,心头的悲伤痛苦似是也减轻几分,她轻声说:“你们两人感情可真好。”
凌波立刻否认:“谁说的,我跟她之间能有什么感情?我们不熟!”
嘴上这么说,回去歇息时,却还是把了了给的小雪人带上。
这小雪人,凌波看了十年还多,她始终不明白师妹喜欢这小雪人什么,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浑身上下除了两个圆不溜秋的雪球,粗糙的要命,而且动不动就要化。
之前下大雪,她让大师兄小师兄给师妹堆了雪人,师妹看了两眼便兴致缺缺,怎么就对这个小雪人如此上心?
凌波怀揣着好奇,趴在桌上打量小雪人,把小絮儿里的真仪看得紧张不已。
她有很多话想跟师姐说,可是对方看不见自己听不见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再多的想说的话,在死后似乎都已失去意义,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了一句话:
对不起,师姐。
凌波伸手摸摸小雪人,现在外面天热着呢,她担心雪人会化,就找了个盘子把真仪放进去。
第21章 第一朵雪花(二十一)
凌波看着了了长大,头一回收到师妹的礼物,虽然是师妹不喜欢的旧物,但怎么说也算师妹的回报,凌波先是用盘子把真仪放进去,自言自语:“……万一化了怎么办呢,要不,我晚上把你放到屋子外头,白天再拿进来?”
真仪乖乖坐在雪人的头上,小小的灵魂望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师姐,她其实都不大记得那些跟师姐反目成仇的时候,只有幼时被她抱在怀中,被她牵着手,被她在不安的深夜哼着摇篮曲的记忆愈发清晰,在那已宣告终止的短暂生命中,真仪意识到,她并不是没有被人爱过。
师姐爱过她。
这个意气风发鲜活快乐的师姐,与真仪记忆中的师姐渐渐重合,真仪想,自己本也可以像了了那样,让师姐一直这样快乐下去。为何要因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和师姐决裂?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不说,连师姐也被废去修为赶回凡间,那浪费在太离身上的光阴,哪怕拿来一半潜心修炼,也不至于落得一死一废的结局。
凌波望着突然间开始流泪的小雪人,吓了一跳:“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化呀!师妹要是问起,我怎么交代?”
真仪泪眼婆娑,“师姐,师姐,对不起,对不起。”
凌波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是见小雪人并未融化,这才奇道:“咦,没化,那这水是哪里来的?”
她跟自己开玩笑:“总不至于是雪人流泪了吧?”
最终她没舍得把小雪人放到屋外,夜晚外头气温虽低,凌波还是担心万一刮风啊下雨啊之类的自己来不及察觉,会令小雪人受到损伤。
她把盛着小雪人的盘子放到枕边,真仪在了了身边只能待窗台,不免有点激动,虽然她感受不到被褥的柔软,但就这样与师姐靠得这么近,好像彼此之间的龃龉从未发生,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模样。
随后,她看见靠墙的床里边,有一块巴掌大的长命锁,已经模糊的记忆瞬间回笼,真仪想起来自己也有一块这样的长命锁,她不记得是谁给的,一直习惯性带在身上,直到身体成为容器,她看见被废的师姐离开时,手里正攥着这块长命锁。
凌波掀开被子上床,正好看见自己的长命锁,她想了想,拿过来给小雪人戴上,眼眸弯弯如月:“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你戴上,比了了合适。那臭丫头,一点都不爱打扮,让她戴个镯子发簪,比登天还难,还是你戴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小雪人的脑袋,“这可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你要好好保护,不可以化掉哦,不然会生锈的。”
真仪再也忍不住,想要抱住凌波,双手却从师姐身体中穿过,她怔怔地望着自己这双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的手,忽然对太离仙君产生了怨恨。
她本可以不过那样的人生!
凌波并不知道小雪人中藏有一个灵魂,由于夏月母女被她留下,她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匡明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自己的话旁人又不会听,她想,干脆教夏月修炼,想法很好,实施起来却不容易。
首先她自己学艺不精,全靠跟随了了才有进步,凌波想过去求师妹,连着夏月一起教,但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师妹不可能答应。
自己来的话,凌波心里没底,所以才要早起抱佛脚。
了了不关心师姐会为了夏月做到何种程度,无论凌波怎样选择,她答应会帮她,就一定会为她兜底,眼下,她对魔王宿锦的兴趣超过一切。
有个问题了了始终想不明白,她本是漫无边际的冰雪,创造她的人给予了她神智与灵魂,又让她成为女人,可在修仙界的这十年,了了发现,女人并不是世界的主宰,她们通通失去本性,无比软弱——她不明白,为何要让她成为女人?
在权力被男人瓜分,以男为尊的世界,男人理所当然占据了支配者与统治者的身份,了了不是傻子,她感觉到了诸多古怪之处,比如师姐常常会指责她不爱穿裙子不爱打扮没个女儿家模样,却从来不会要求两位师兄去妆扮的花枝招展,无上宗对女徒的要求永远比男徒宽松,一些师姐认为这是师门偏爱,了了却认为这会加重她们的软弱。
受到严格教导的师兄弟们被委以重任,师姐妹们则绞尽脑汁地思考要如何才能变得更美,男人一心想飞升得道,女人却一心一意渴盼良人。
在了了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创造自己的,似乎也是女人。她拥有如此强大,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万物唾手可得,为何还要听师姐的,去做乖巧甜美的小姑娘?
所以无论师姐怎样数落,了了都不为所动,她对权势地位并没有野心,但她看明白了一件事,男人们为之争抢的才是宝物,而宝物应当属于强者。
所以她可以不喜欢,但不能没有。
宿锦已在冰笼中被锁了两日,他试过各种办法想要打破牢笼,可那看着并不厚重的冰链,就是能将他困住,令他逃脱不能。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忿忿地扯着冰链质问了了:“要杀要剐,好歹给个准话,这样耍人好玩吗!”
了了望着他,反问:“你生什么气?”
宿锦怒道:“换作你被人当狗一样锁在笼子里,你难道不生气?”
了了面无表情,心里却想不明白,宿锦怎么会懂这个道理?
她又问:“笼子很大,并不拥挤,还很安全,你为何不喜欢?”
若非自己的性命攥在对方手中,宿锦真是想要用尽毕生脏话辱骂了了,他忍着怒气,一字一句语调阴森:“再大的笼子,也是笼子!既然你说笼子宽敞又安全,你自己怎么不进来试试?”
了了说:“因为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宿锦又开始抓狂,“你放我出去!”
他的答案无法令了了满意,所以了了决定要给宿锦一点惩罚。
扣在手腕上的冰链猛地生出尖锐冰刺,扎入宿锦皮肉,鲜血染红了坚冰,很快便凝固成型,宿锦只觉灵魂都要被这极寒之气冻结,他的身体表面迅速结出白霜,吐气成冰,可这番痛苦模样却无法让了了动容。
宿锦不喜欢笼子,也不喜欢被关起来,了了只关了他两日,他反应便这样大,显然他很清楚笼子不是好东西,被关起来也不会感到幸福。
那么了了想不通,既然宿锦懂,为何还要用笼子关住真仪?
人可真奇怪,女人爱男人,是为他生子为他牺牲,连命都不要也要成全默默退让;男人爱女人,却是把她杀了,再把她的灵魂做成泥俑带在身边,不然就是把她关在笼子里用铁链锁住。
她还有话要问,因此留了宿锦一命,宿锦受了教训后也学乖了,他本就是能屈能伸之人,且极会伪装,否则当初也不能混进无上宗,还跟太离做了师兄弟。
现下他沦为阶下囚受制于人,倒不如放下身段与其周旋,宿锦不信自己斗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他迅速制定了新的计划,开始诱哄了了:“你说过喜欢我,这话可还当真?”
了了望着他,很不走心地说:“是啊。”
“那你怎么可以把我关起来?”
“怎么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宿锦语气温柔,他模样极美,一双黑眸若是不憋着坏,稍加动情便显真心,专注凝视一个人时,很容易叫人感觉他的柔情万千,“你若喜欢我,便应当尊重我理解我,将我关起来,我要怎样抱你亲你?”
了了却摇头:“我只喜欢你现在这副模样。”
宿锦继续哄骗:“那是因为你从未尝过何谓两情相悦,两个人若是爱慕彼此,便会自然而然想要看见对方高兴,你把我关在笼子里,我怎么会高兴呢?”
“可我很高兴。”
“你只能待在笼子里的模样,比你说太离护短的模样漂亮多了。”
宿锦一直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记仇之人,今日才知,比起了了自己还差得远,虚假的温柔一扫而空,他惊疑问道:“你!你这样对我,难道就因我那日说了一句护短?”
了了没有回答他,宿锦怎么想得到自己遭这样的罪,竟是因为随口一句话!他感到无比荒谬,想要指责了了又担心将其惹怒,冻得失去血色的脸青白交加,这让观察他变化的了了恍然明白了什么。
成为人之后,她生出了好奇心,开始有求知欲,对于一切无法理解的难题都想要寻找答案,以此来弄明白,自己由冰雪化人的意义。
看着宿锦绞尽脑汁试图蒙骗自己却又失败,了了想,这个世界女人什么样,男人什么样,根本与自己无关,女人与男人相爱也好,相杀也罢,并不妨碍她作为“人”,作为“女人”去活,她是什么样,“人”就是什么样,“女人”就是什么样。
因为她生来自由。
第22章 第一朵雪花(二十二)
床上的被子动了动, 一个头发毛茸茸乱糟糟的小女孩儿冒出脑袋,两只小手抓住被子盖在头顶,眼神胆怯望着了了。
方才宿锦在那里又吼又叫把她吓到了, 她便一骨碌钻进被子里。
窗台上空荡荡, 原本摆放在那里的小雪人已送给凌波, 小冰人同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躲在被子里的小女孩。她有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 眼珠子又圆又亮,因为身体由了了创造,她天生想要亲近于她, 却又畏惧于了了的冷淡。
“……师父。”
阿映外表是五六岁的小女孩, 本质上也差不多,被困在泥俑中的灵魂受尽折磨终于重生,了了将她过往的记忆尽数冻结, 她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更不会为太离仙君心痛。
了了不会教小孩,她问:“今日练得怎么样了?”
阿映还裹着小被子, 粉嘟嘟带着婴儿肥的脸蛋透着慌张,她没有完成师尊布置的课业, 可她不是故意的,笼子里的人一直哄她说话,想要她帮忙打开笼子, 她听得快长茧子, 只好藏进被子里把耳朵堵住。
“既然他吵得你不能修炼, 为何不教训他?”
阿映不安地绞扭着手指头, 飞快瞥了眼笼子中的魔王宿锦,而后摸着心口对了了说:“我怕……”
她在凡间被太离仙君杀妻证道, 谁知她死后,太离反倒不舍,遂将亡妻灵魂困于泥俑之中,做泥人是多痛苦的事情,不能说话不能动,意识却始终处于清醒状态,长了七窍一窍不通,泥人啊,泥人能有什么快乐可言?
后来被魔王宿锦得到,在他身边又待了好些年,宿锦杀人不眨眼,谈笑风生间便用极为残酷的方式取人性命,作为小冰人重生的阿映即便失去记忆,灵魂深处仍旧残存着对他的畏惧与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