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无名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无名,她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好奇,偶尔从樊珈嘴里蹦出来的新鲜词汇也不怎么能引起她的注意,这就导致樊珈在她面前嘴上没个把门,什么都敢往外说。
无名很少当着樊珈的面吃东西,在樊珈的印象里,人只要活着就都有点欲望,哪怕铜皮铁骨她也会饿,机器人还得加油呢。
可无名不一样,无论是初次见面时沾了尘土的青菜稀粥,还是逐渐种类丰富的膳食,她的脸上都没有表情,直到现在樊珈都不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好像完全没口腹之欲。
但今天,她居然主动吃东西了!
亲眼看见无名吃掉一整块蛋糕,樊珈顿觉激动:“原来你喜欢吃甜的啊。我们尤尚食也喜欢吃甜的,不过她好面子不肯表现出来,我给她第二块时她可高兴了,脸都没平时那么臭。”
无名淡道:“就这样继续做你自己。”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樊珈没听懂,但她已经习惯了,宫里人人都是谜语人,她要是跟谜语人置气,能把自己活活气死,我若气死谁如意?不如心平气和不生气。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樊珈拎着食盒回尚食局。
她原本想着路过一下朱翠宫,朱翠宫许久没人住了,但墙内有一株长得很好的梅树,白梅映红墙,分外美丽,要是能捡到朵完好的梅花就好了。
路上远远地瞧见有两个太监一前一后抬着个什么东西,樊珈赶紧让到一边免得挡路,凑近了她才发现那是一副担架,上头躺着的大概是个人,一条粗糙的白布从脚盖到头,露出下面一点深色衣料。
这样的宫装,是浣衣局那边的宫人才穿的。
在经过樊珈身边时,担架上突然有只胳膊滑落下来,把樊珈吓了一跳,手里的食盒差点没拿稳。
是个死人?
她没看清楚对方的脸,也不敢去看,回去后愣是做了好几天噩梦,人也瘦了一大圈,关键樊珈本来就皮包骨了,这下更是瘦得跟个骷髅一样。
她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变化如此之大,怎么瞒得过尚食局的人?
与她关系最好的春芳问了好几次,樊珈才跟她说自己那日的见闻。
春芳叹道:“总归你记住,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乱说,宫里死人常见,你见得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过了会她又接着道:“不是每个地方都像咱们尚食局一样安稳。”
其实尚食局也不安稳,虎视眈眈的人很多,外膳房的王总管,各宫暗自较劲的主子们……不知多少人盯着两位尚食,想将她们拉下马,而她们联手才有尚食局今日之安稳。
说是这么说,樊珈心里还是发慌,她逼着自己多吃半碗饭,再没胃口也要吃,实在是那天的死人对她的冲击力太强了!
之后过没几天,奚官局的富贵公公又来寻摸好吃的,自打尚食给樊珈放权,允许她自由研发新吃食后,富贵公公见天的往尚食局钻,连吃带拿,两位尚食竟也放任。
樊珈以前不懂,那天从万真宫出来,尤尚食说了那些话,她才明白为啥富贵公公可以来去自如。
富贵还来尚食局找吃的,就说明奚官局妥着,也没有要与尚食局别苗头的意思。
这么一想,富贵究竟是来连吃带拿,还是象征着某种意义,樊珈不敢深究。
而且,两位尚食对她越来越好,乔尚食向来温柔也还罢了,严厉的尤尚食几乎是将樊珈当作徒儿,每回做菜时,都让樊珈打下手,樊珈从中还学到不少呢。
以后要是有机会回到现代,她觉得自己能开家宫廷御菜馆。
今天的早膳是火腿鸡蛋三明治,里头还放了酸萝卜跟樊珈自制的蛋黄酱,富贵咬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还是尚食局的早膳最好吃!”
他狼吞虎咽炫了两个三明治,又灌了一杯黑豆浆,这才注意到无精打采的樊珈:“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医妇给你看看?”
樊珈两手撑着桌子,叹气:“富贵公公,咱俩这么熟了,应该也算是朋友了吧?”
富贵公公上嘴唇沾着豆浆沫子:“那当然,就看在你这好手艺的份上,咱不熟也得熟啊。”
樊珈就问:“那我问你件事儿,成不?”
“得看什么事儿。”富贵认真回答,“要是涉及到不能说的,那我不能说。”
樊珈:“四天前,我路过朱翠宫,瞧见奚官局的人抬了个死人出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的手突然从担架上垂下来,我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富贵:“哎哟,那你得好好说说,我回去帮你查是怎么回事,改明儿我带你去给她烧点纸,免得叫她缠上。”
樊珈打了个寒颤,她在心里默念: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嘴上却诚实道:“那我去哪弄纸钱?”
“这个你甭担心,奚官局有,我到时给你拿点来,你可能被就是昧上了,烧点纸就行,别怕,啊。”
樊珈欲哭无泪:“宫里一天死多少人啊,你怎么还得回去查一查才知道?”
富贵嘘了她一声:“我的祖宗,可不敢胡说啊,这话传出去可不得了。”
他又抓了个三明治在手里:“你在这等我消息,我很快便回来。”
樊珈在尚食局等了一炷香左右,富贵果然回来了,还揣了个册子在手上:“我查到了,你那天撞到的,是浣衣局一个宫女,以前是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后来犯了错,被撵去了浣衣局,甭担心,她不是被打死的,是病死的。”
“病死的?”樊珈愣了下,“什么病?”
富贵挠挠头:“这个……”
他的脸居然红了,樊珈凑过来一看,好么,看不懂,只好让富贵帮忙解答,富贵的脸红得更厉害,拗不过樊珈,才小小声道:“就是女人病。”
樊珈心想女人病是什么病啊,她再追问,富贵也说不明白,反正病就是这么个病,怎么患上的他不知道。
晚上樊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得知对方是病死的,她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深夜中,不知是谁哼哼了两声,饱含痛苦,樊珈一骨碌坐起身,瞪着眼睛四下查看,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好一会才有人动弹,是睡在樊珈旁边床的月季。
月季长了张圆润的鹅蛋脸,此时这张鹅蛋脸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吓得樊珈鞋子都忘了穿,几个大步过去,手忙脚乱点起烛火,赶紧扶住她:“你怎么了?要不要给你找医妇?是哪里不舒服?你别起来、别起来,你躺着,我去叫人!”
可她还没转身呢,就被月季一把拉住,鹅蛋脸涨得通红:“我没事,只是那个来了。”
第240章 第十朵雪花(九)
“啊。”
樊珈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就想说那你要不要来片布洛芬,然后才想起自己现在啥条件,赶紧问道:“是不是很难受啊?我去给你弄点热水。”
月季连忙拉住她:“不用那么麻烦, 我忍忍就行了。”
樊珈不赞同地摇头:“怎么能忍呢?你在这里等等, 我很快就回来。”
尚食局夜里有人当值, 要点热水还是可以的。
怕吵醒其它人,樊珈还刻意压低嗓音, 大家累了一天,每天回来都是沾枕头就着。
宠妃系统啧啧称奇:“这种时候你怎么不懒了,也不躺着装死了?”
按照它对宿主的了解, 还以为她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呢。
樊珈不搭理宠妃系统, 飞快跑去拎了一壶热水回来,可惜没有热水袋也没有玻璃瓶,只能倒在杯子里让月季取暖——她们这些小宫女, 连汤婆子都没得,艰苦无比。
月季喝了两口热水,腹部的坠痛才好了不少, 她低声对樊珈说:“你现在还小,没来过月事, 千万记得少碰冷水,我就是天天在冷水里洗菜,才会这么疼的。”
樊珈说:“手泡在冷水里谁不疼?你最大的问题是营养不良。”
低等宫女们就没有胖的, 个个瘦如麻杆, 尚食局的还算好呢, 怎么说也有两位好上司, 樊珈见过西膳所的低等宫人,那真的是比难民好不到哪里去, 没日没夜的干活便罢,稍有不慎还要挨打。
樊珈没痛过经,可能跟她吃嘛嘛香一点都不瘦有关系,明明她也不怎么爱运动,上学时同宿舍的女生痛经到没法上课,看着都让人害怕。
月季催促她说:“你快回去睡吧,还要早起做事呢,我一会儿就好了。”
樊珈摇摇头:“我再陪你会吧,反正也没什么睡意。”
然后她发现月季脸更红了,顿时一头雾水,直到月季小声嗫嚅:“你,你不过去,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想用一下恭桶。”
樊珈连忙让开,月季从床上起身后,果不其然,她的床单沾上了经血,对此她非常羞愧,不肯让樊珈看,樊珈说不出那种堵塞感从何而来,她只是想,要是有棉条就好了,再不然夜安裤,加长420夜用……
月季匆匆去整理,然后她不好意思地请求樊珈帮她把床头晾着的月事带拿过来,现在这条已经不能用了。
月事带是用宫女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料子缝制的,横看竖看,樊珈都看不出它哪里特殊,一块宽布两根系带,看样子是系在腰间的,但樊珈觉得一定会掉,因为宫女们不穿三角内裤,亵裤还很宽松。
最重要的是,这条月事带还是潮的,根本没晒干。
——晾在床头,太阳光压根照不到,在现代还有烘干机可以用,古代不见阳光,那就别想干。
樊珈心情沉重,但还是将月事带递给了后面的月季,她们几个宫女每人各出了一块布,拼接起来后在屋子里弄了个帘子,这样夜里用恭桶便稍微有了点隐私。
月季收拾好出来后神情明显轻松许多,但她没有立即睡觉,而是要出去洗月事带,不然谁好意思等白天啊,白天忙不说,万一被人瞧见……哪怕同为宫女都不行。
樊珈劝说无果,只好跟着月季一起出去,她现在是彻底睡不着了。
月季搓洗月事带时,樊珈还得背过身,不然月季就不愿意跟她说话。
小秋叶发育不良,胸脯平板,还没来过月经,但樊珈知道月事带里加的是草木灰,尚食局宫女恐怕这点最便利,草木灰管够,用完了手动清理,再把月事带洗干净,晾晾后下次月事来了接着用。
樊珈头皮发麻!
没有马桶她可以忍,时不时需要行礼下跪也可以忍,但这个月事带她是真的忍不了!
宠妃系统劝说道:“所以统才要求你快些开始攻略,像这种月事带,只有身份低贱的宫女跟民间女子在用,你要是当上宠妃,那用的便是上好锦缎制作的月事带,弄脏了床单衣服也有人给你洗,月事带用一条扔一条,没人会说你一句不是。”
知道做宠妃的好了吧?还不快点做任务!
樊珈摇头:“那我也不会开心。”
宠妃系统继续劝说:“宿主,不是统危言耸听,你昨天看见的那个死人还记得吗?”
樊珈刚忘记没多久就被系统重新激起记忆,正想骂这没眼色的东西几句,宠妃系统却用一种解谜般的语气说道:“宿主应该不想那样死去吧?”
“……什么意思?”
“宫女们的月事带长年累月反复使用,内里填充草木灰来吸收经血,清洗过后往往晾在屋内,你猜猜看会滋生多少细菌?因此被感染的几率有多大?在没有抗生素与正确治疗的前提下,一个小小炎症都能要了她们的命。”
樊珈想起那只从担架上滑落的胳膊,“宫里难道就没人管吗?”
“又不是所有宫女都会得病,只是一部分罢了。”
宠妃系统无所谓地说着。
它根本没有将宫女当人——或者说在宠妃系统的数据里,除了宿主跟攻略对象,所有人类都只是不值一提的数据,她们的生是,她们的死也是,系统不会感到丝毫惋惜或怜悯。
皇室面对平民高高在上,系统看待人类也是如此,这让樊珈怎么可能按照它的希望去做事?在她看来,宠妃系统没有比皇权好到哪里去。
女人病,这就是所谓的女人病,可这明明是能够避免的。
“秋叶,秋叶?”
月季洗完了月事带,发现樊珈蹲在一边发呆,便叫了她两句,“走了,回去了,快点睡吧,啊。”
樊珈努力朝她露出个笑容,双腿灌了铅般跟在月季身后,看着月季又把月事带悄悄晾在床里边,她想劝阻,却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有用。
月事污秽,在宫里是提都不能提的存在,樊珈感觉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她辗转反侧夙夜难寐,宠妃系统又不停地借这件事催促她绑定攻略对象做任务……樊珈被它烦得不行,拿被子罩住头也没用。
次日她精神恹恹,眼底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旁人关问时樊珈坚称没事,一直到早上宫人们吃过饭,尚食局收拾得差不多了,樊珈才蹲在一边开始思索自己能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谁,就为了以后她来月事时能少受点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