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五岁离开丰国,二十二岁时死在草原,再无魂归故土之日。
“你说得对。”六公主对了了说,“得不得罪都一样,反正他们也不在乎,我只是个自私自利不肯去和亲的公主罢了。”
说着说着,六公主突然变脸,眼神流露出怨恨的神色:“了了,这一次,你决不要再为哥哥偷盗金印!弘阔可汗虽年长又好战,却并非淫虐妻子之人,你同他好好过日子,日后生个儿子稳固后位,怎么都比客死异乡强!”
了了缓缓看了小雪人一样,六公主不明所以:“怎、怎么了?”
“没出息。”
六公主被骂得一窒,想反驳又觉得了了说得没毛病,垂头丧气地说:“我就是没出息,那又怎么办呢?我也没办法呀,谁让我是个女人……”
了了选择把小雪人的嘴巴封上,小雪人是灵魂依附之物,封住小雪人的嘴,六公主也就不能说话了。
了了不能理解,六公主虽说是被母父兄长推入火坑,可这三人只能说是间接凶手,真正将她处死的是弘阔可汗,那人将她杀了,她却还劝自己跟弘阔生儿育女,依附对方生活。
公主所能想到的最大程度就在这里了么?
哥哥能当皇帝,她不能,凭什么?
如果不给了了相同的待遇,那么她不会为对方做任何事,反倒还要去抢。原本一人一半最好,可一旦属于了了的一半被克扣,她就必须要拥有全部。
德妃与成奕说得冠冕堂皇,所谓的父皇更是专横独断,以至于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小太监——傲慢的人资本来自于皇权,卑微的人恐惧也来自于皇权,哥哥们头破血流都想当皇帝,这说明皇帝是好东西。
了了想要。
世上的好东西,都该任由她挑选,不该有旁人胆敢对着她耀武扬威厉声呵斥。
母亲与兄长纷纷铩羽而归,第三个见到了了的不是旁人,正是原本请缨前去和亲的四公主。
她是宫中有名的解语花,自幼为皇帝所喜爱,又是皇后所出,自然受尽帝后宠爱,此番前来见了了,四公主心虚愧疚兼而有之,她也没想到最后会是六妹代替自己去和亲,可要怎样道歉才能让六妹相信自己是真心,而并非冷嘲热讽?
最终,四公主嗫嚅道:“……我为你准备了一些嫁妆……”
说完立马后悔不已,心说六妹为了不去和亲甚至投湖自尽,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表明了自己是在落井下石?
谁知了了却点头:“多给我一点。”
四公主头顶冒出一个问号,她望着了了,半晌,担忧道:“皇妹,你还好吗?怎么感觉你……跟平时很不一样?”
被封住嘴巴无法说话的六公主眼睛圆睁,母妃跟哥哥无人察觉的事,却叫平日来往甚少的皇姐洞察,这难道是巧合?
她想提醒了了不要相信四皇姐,这位四皇姐可是厉害人物,惯会用楚楚可怜的模样欺骗旁人。
了了说:“我没事。”
四公主犹豫片刻,对了了说:“关于和亲一事,我并未想过祸水东引,我也是真心想要去和亲的,只是……皇妹,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要害你!”
了了再度点头,嗯了一声,这反倒让四公主震惊起来:“皇,皇妹,你、你相信我?”
六公主恨不得跳起来大喊不许了了相信,可了了还是点头。
四公主握紧了拳头,内心被愧疚填满,她有心向了了说出真相,却又碍于某种原因无法坦白,只能任由种种复杂情绪充盈心头,最终,她有些难堪地向了了道别,提起裙摆迅速离去,不像是有急事,反倒像是无颜面对妹妹。
等嘴上的封印解除,六公主马上警告了了:“千万不要相信她!我这位四皇姐可是厉害人物,最终赢家!她、她、她——”
支吾半天没能说出原因,似是难以启齿,了了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六公主警觉不已,“你知道什么?”
了了看向她:“是不是不封住你的嘴,你就不会安静?”
这话吓得六公主火速捂住嘴巴,冲了了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再说话,了了将小雪人摆在窗台上,她发觉自己并非失去全部力量,对于冰雪之力的掌控隐隐有些松动,原因是什么呢?
她明明如此强大,在修仙界甚至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地步,因为她不飞升,修仙界便承受不住她的力量,同时她也感应到新的世界在召唤,可谁知到了新世界却力量尽失。
否则那些人哪里来训斥她的机会?怕不是尚未开口,便叫了了冻成雪人放到太阳底下晒到融化。
六公主和亲一事,金口玉言不再更改,了了没有像六公主那样再次寻死,由于她安分守己,且出嫁在即,皇帝总算是对这个平日忽视良多的女儿生出几分父爱,离送亲使团出京还有三日时,皇帝召见六公主。
德妃闻言,连忙跑来了了寝宫,叮嘱她见了皇帝要如何说话如何讨他喜欢,一再告诫了了,嘴一定要甜,无论圣上说什么都要应下,最好表明自己是为国和亲,暗示皇帝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母妃与哥哥,若是能因此将母亲娘家加官进爵再好不过。
了了完全不听她的!
为了儿子成就大业要求女儿牺牲奉献,了了认为德妃根本没有把六公主当作成自己的孩子,母亲与父亲倘若偏心,那么无论他们的爱与关心是真是假,都将毫无价值,了了只接受自己成为被偏爱的那个。
为了不去和亲而投湖自尽,六公主声名大噪,其中不乏有人推波助澜,皇帝为此事大发雷霆,甚至削减了六公主的嫁妆,若非这一个月了了很安静不惹事,怕是直到送亲使团出京,皇帝都不会心软。
他有太多女儿,多一个少一个,都不算什么。
第32章 第二朵雪花(二)
皇帝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很是清瘦,容貌虽不丑,却也说不上好看, 他的儿女中有相貌出众者, 大多肖母, 然而权势会给人带来独特的气质,将他与普通人区分开来。
“怎么, 见到父皇,连礼数都忘了?”
了了歪了歪头,没有答话, 也没下跪, 她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试图看出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一众后妃勾心斗角, 人人趋之若鹜。
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老男人并没有哪里特别突出,他苍老、平庸、自私, 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容貌不美丽, 身体也不强壮。如果将皇帝的身份剥夺,那么他便一文不值,真正吸引人的, 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贵皇权。
所以了了并不怕他, 权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 令他发光, 而权力可以被抢走。
见女儿不说话,皇帝叹了口气:“小六, 你终究是朕的女儿,做父亲的,又怎么舍得叫你远嫁陇北那苦寒之地?”
如果是从未在皇帝身上得到过父爱的六公主,听到这样的关怀,应当已经感动到泪流满面了。可了了却想,上下嘴皮子轻松碰一碰说出的话,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说:“不舍得,就别让我和亲。”
谁知皇帝瞬间脸色一沉:“事已至此,你怎地还如此不懂事,说出这样贻笑大方的话来?两国和亲之事已成定局,若是现在反悔,天子颜面何存?”
了了更觉奇怪:“你没有娘吗?”
皇帝没想到女儿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之间竟忘记震怒,而了了并不是在讽刺他,她是真心不解:“为何皇帝要自称天子,你被女人生出来,对此感到很可耻么?既然如此,又为何还要提倡孝道?”
她的眼睛像初生婴儿般纯净,皇帝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不知该作何回答。
无法回答,皇帝只得重新说回和亲一事,他见了了,说是心软怜惜,倒也不全然作假,但更多的是想要避免这个女儿生出怨恨,以免结亲变结仇,否则她到了陇北不安分,弘阔可汗再度宣战,那将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他语重心长地对了了说:“此番你嫁去陇北,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安心侍奉夫君,若是有什么难处,随时遣人通禀,父皇永远站在你身后。”
了了说:“别站在我身后了,挡在我身前吧。”
皇帝简直比掌门真人还要虚伪,掌门真人也惯会说漂亮话,虽不肯给了了实权,但仙君的名号至少不吝啬,可皇帝?他竟只出一张嘴。
短短数日,了了已从德妃成奕等人口中大约了解了弘阔可汗,此人嗜杀好战,性格暴躁豪快,自尊心极高。既然六公主作为和亲公主已无法更改,那么无论六公主是病死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只要这前去和亲的人不是她,弘阔可汗都会认为这是丰国对自己的侮辱。
既然如此,了了便理直气壮同皇帝谈条件,她不爱演戏,最烦啰嗦,“你想我去和亲,我可以去,并且保证不会怨恨。”
皇帝眉头一皱,正要教训她本就不该怨恨,了了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别说什么我该为国牺牲的大话,真要表现诚意,我看你才该去和亲。”
“我要你表明我是最尊贵的丰国公主,我的嫁妆只可多不可少,别人有的,我通通都要。”
皇帝没料到她竟敢狮子大开口,想都不想就要拒绝,谁知了了却说:“你也可以不答应,但那样的话,去往陇北,我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她倾身靠近皇帝,“你给的不多,丰国人知道你是不喜欢我,可弘阔可汗会怎样想呢?”
她甚至无需言语表达,便能令弘阔可汗认为这是丰国皇帝的羞辱。
皇帝怒道:“两国一旦开战,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了了直起身,冰冷地看着皇帝:“死我一个,和死数万将士,你自行选择。”
皇帝冷笑,“你以为朕会受你威胁?朕——”
“我有一个好哥哥。”了了看着他,“为了让我死心,他告诉我,他已将我的画像派人送至陇北,交由弘阔可汗过目。”
皇帝原想说他女儿这样多,直接将六公主赐死换其他听话的公主冒名也是一样,结果叫了了气得浑身发抖,心中立刻迁怒成奕,谁叫他这样多事?未经允许与陇北联系,莫非是有不臣之心?
还有德妃,又是怎样教的女儿?!
总之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次日成奕便因出了一点小差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皇帝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通,显然皇帝是在借题发挥,他却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惹了父皇不快,下朝后诚惶诚恐前去认罪,皇帝见他乖巧,心头气稍顺,可想起自己竟被女儿威胁,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问成奕:“你妹妹不肯去和亲,你有何主意?”
成奕连忙道:“父皇,小六只是一时糊涂,其实早已想通,为了避免自己反悔,她还请我将她的画像送至陇北——”
后面成奕说了什么,皇帝已不想再听,他勃然大怒,心想这一个两个全将自己当成傻子糊弄!小六为了不去和亲又是自尽又是要挟,成奕却将私联陇北的罪名推到小六身上?此子难成大器!
连带着德妃也被迁怒禁足,如此直到送亲使团出京,她都没机会见到了了,皇帝恶意惩罚这对母女,就是要了了与母亲生离,却不知了了压根不在乎。
六公主是德妃向皇帝邀宠讨好的工具,代替六公主的了了也是。
最终皇帝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封了了为静安大长公主,嫁妆在原定基础上翻了数倍,一位和亲公主,竟给了静安二字作封号,可见皇帝对了了有多么不满。
临行前,宫中内务府送来精心准备的凤冠头面,虽说此行是要去嫁一位素未谋面、比父亲年纪还大的老男人,但没有人对此感到荒诞,人人欢欣雀跃,宫中更是喜气盈盈,这多是件值得称颂的美事啊!
唯一为了了去和亲感到伤心的,恐怕只有四公主了。
她悄悄自自己的私库中为了了添了许多嫁妆,更是亲自前来送行,见了了依旧素面朝天,四公主勉强露出笑容:“皇妹,我来帮你梳妆吧。”
了了摇摇头,她头上连根簪子都瞧不见,更没着婚服,她讨厌累赘的打扮,更厌恶涂脂抹粉,不仅浪费时间,还很难清理。
四公主微怔,劝道:“你是丰国公主,代表着皇室的尊荣与天家颜面……”
“尊荣与颜面这样重要,怎么不将陇北吞入版图,反倒要我一个不能出门不能读书更不能继承皇位的公主去和亲?”
了了随手把凤冠嫁衣推到一边,“可见皇室尊荣也好,天家颜面也罢,比尘土还要轻贱。”
四公主讷讷看着她,“我知道你心里苦……”
“我不苦。”
四公主长长叹息,说:“你不打扮,到了陇北,弘阔可汗看见,怕是认为你故意给他下马威,难道你不过日子了?不得夫婿欢心,你如何在陇北立足?”
了了说:“不用你管。”
四公主局促地握了下手,她迟疑片刻,委婉地提示了了:“此番送亲使团,由大将军孟拓及其长子孟玉堂带领,拢共人数约在五千左右。”
她担心了了不肯穿婚服也不愿梳妆是存了逃婚的念头,这是决不可为的!且不说皇妹不可能逃脱,便是成功逃走,也势必会引起两国交战,还会连累德妃娘娘与三皇兄。
小雪人里的六公主没好气道:“谁要你来假好心,我代替你去和亲,你心里就偷着乐吧!”
了了对六公主的话充耳不闻,同时告诉四公主:“我是去和亲的,这一点你不必怀疑。”
“但终有一日我会回来,那一日不会太久。”
四公主望着她,嘴唇微动,似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归于沉默。她想说,每一位和亲的公主,都朝思暮想能够回到故土,但真正能够回来的屈指可数,她们大多在花一样的美好年华里去往蛮夷之地,也在花一样的美好年华逝去。
人人都对皇妹说弘阔可汗的好话,可四公主却夸赞不出一句来。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去嫁比自己父亲年岁都大的男人,对方不缺妻妾,儿女成群,图的便是故国不将她忘怀,可她们都知道,在她离开故国那一刻,便注定要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