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两你还嫌少啊?”乸婆唏嘘,“寻常人家十两银子都够过一年还多了,庄户人家怕是种一年地,到头了也存不住十两银,你倒好,一百两的银子还嫌少。”
“做土匪做到你们这地步,确实是该反省。”俏姑看着破破烂烂的山寨屋顶,下雨不知道会漏成什么样子。“跟那个什么红枫寨、绿木寨差远了,人家地底下的银子少说也有几千两,你们,呵,全是铜板,还装不满一个罐子。”
对俏姑来说,剿灭土匪寨子最大的乐趣就在于翻找他们藏钱的地方,靠着当年混江湖的身手,甭管土匪头子们把银子藏在哪儿,又设下多少陷阱机关,都别想逃过俏姑的双眼。
她刚才提到的红枫寨绿木寨,光银子不算大头,还有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红枫寨的大当家光是小妾就养了几十个,每天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当然,从此以后他可能只有做梦的时候才能回味一下往日辉煌了——如果他真的还有时间去做梦的话。
王大巴顿觉受辱,很是有骨气地说:“屎可杀不可辱!有本事就一刀宰了老子!不然等老子腾出手的,非弄死你们不可!”
“哟,还学会句新词儿了。”俏姑笑嘻嘻地抓住王大巴的头发晃了晃她脑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呢,有两条路,第一,跟我们走,第二,跟我们走。”
王大巴用她那不靠谱的小脑袋瓜想了想,谨慎询问:“有啥区别?”
俏姑想了想:“就是横着走跟竖着走的区别。”
横着走那是螃蟹,王大巴想,“当然是竖着走。”
乸婆找准了一块破掉的屋顶,发出一枚鸣镝,结果她们的人还没到,一群最大年纪不超过十岁的小萝卜头先到了,手里握着看起来勉强能称之为武器的树棍扫把,为首的小孩绷着小圆脸虎视眈眈,瞪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石、石头!石头!”
气喘吁吁的呼唤声从小萝卜头们身后传来,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姑娘喘得跟拉风箱似的,好不容易跑到门口,弯着腰两手撑着膝盖,“你们,别、别冲动!”
名叫石头的小圆脸把手里的树棍挥舞的虎虎生风,指着坐在大当家宝座上的无名:“呔!你给俺下来!那是大王八的位子!不许你坐!”
王大巴弱弱地纠正:“是王大巴,不是大王八。”
石头完全没听到,还对着无名威胁:“你快点的!不然等会老子揍扁你!你就是哭也没有用了!”
乸婆跟俏姑都嘿嘿笑起来,挺变态的说实话,总感觉她俩下一秒就会吃小孩。
但这群小萝卜头胆子都挺大,虽然被乸婆俏姑吓了一跳,却还是啊啊大叫冲进来,石头分工明确:“小鸟小蛇去救人,其它人跟俺一起冲那个老太婆!”
俏姑笑弯了腰:“看看看看,连小孩子都知道柿子得挑软的捏。”
乸婆很不爽,别因为她老婆子上了年纪皱纹多还驼背就当她好欺负,小屁娃娃们真是欠收拾,有本事往前面走一个来?
被石头命令去救人松绑的小鸟小蛇还没靠近倒在地上的土匪们,脚上就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倒了,摔个狗啃泥后,身子立刻被人往前拖行,她俩拼命挣扎依旧无济于事,直到落入俏姑手中。
俏姑慢条斯理地解开俩小孩脚踝上的鱼线,这是某些特殊戏法所用的道具,她在沧澜山行宫扮鬼吓人在空中飘来飘去还来无影去无踪,靠得就是这玩意儿,无往不胜的战绩最终却折在姑娘手上。
唉,说来就让人难过,她的不败荣耀。
另一边乸婆虽没什么身手,可她也不是吃素的,小孩们对付敌人先找突破口这一点值得表扬,但凭什么认为她是最薄弱的那个?是时候展现一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了。
石头还没冲到乸婆跟前,那老太婆手一挥,迎面洒来一片白花花的粉末,味道特别呛,于是小孩儿往后一仰,顺理成章散了劲,就跟那喝醉的酒鬼一般天旋地转,大脑是清醒的,四肢却不听使唤,手脚麻痹的厉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小孩儿们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那浑身书卷气的姑娘,她跑得最慢,也不像孩子们一样冲动,所以没吸到药粉,也没被鱼线捆住,但整个黑水寨,她是最后的希望了!
擒贼先擒王!大当家的救了她又收留她,她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想到这里,姑娘用尽毕生力气怒喝一声,直直地朝无名冲来,乸婆跟俏姑都准备好护驾顺便表忠心了,结果这姑娘还没跑到无名跟前,左脚绊右脚哎哟一声摔了个大马趴。
无名:……
这个山寨里还有正常人吗?
王大巴大叫道:“别伤害她们!求你了!你让我干啥我都干!我、我以后会努力抢钱的,我发誓!每个月我至少抢十两银子!你要杀就杀我吧,别伤害她们!”
其它土匪也跟着叫,倒在地上的石头羞愤至极:“屎可杀不可吃!大王八你别求坏人!老子不怕死!”
王大巴怒道:“是王大巴!不是大王八!”
大马趴姑娘抬起脑袋:“是士可杀不可辱,石头,纠正你多少遍了。”
乸婆跟俏姑咬耳朵:“我还以为就咱行宫里脑子不正常的人最多呢,外面我看也不遑多让啊。”
俏姑颇有同感,重重点头,两人难得达成共识,相视一笑,击了个掌。
这时,她们的人终于到了,这次前来剿匪,跟以往一样,除了乸婆俏姑,无名只带了二十人,这二十人都是襄州军的精锐将士,以一敌十不在话下,看见鸣镝响起便立即赶来,一看倒了满地的土匪,地上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撕下来的毛发,以及几十个小孩,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理。
无名吩咐道:“将她们送去行宫。”
王大巴吓坏了,她哪知道什么是行宫,还以为无名是要杀人,大叫道:“别杀她们别杀她们!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我会拼命抢钱的!我会抢钱!你让我抢多少我就抢多少!我、我一个月抢二十两!二十两要是不够就三十两!我发誓!”
可惜发誓没用,她还是被蒙上眼堵住嘴塞进了马车里,王大巴悲从中来,随后又有其它人被放进来,然后便是一段长时间的颠簸,不知过去多久,她才被人抬下马车,又走了一阵子,黑布被拿开,双眼重见光明。
这、这是什么地方?
王大巴左看看右看看,没闹明白这是怎么事儿,她小心翼翼地朝旁边看去,发现都是寨子里的人,面前一字排开几个山洞,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这些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穿着黑衣的蒙面人正不留情地朝他们身上甩着鞭子。
鞭子被甩的啪啪响,抽在人身上就更可怕了,那黑衣人一边抽还一边骂:“又偷懒!这一身懒骨头不给你抽了你就不安分是吧?是不是不想活了?是就直说!”
被抽的那人老可怜了,腿一软扑倒在地,就这还不敢反抗,连忙爬起来继续背东西,他背上的大筐子里也不知道装着什么,总之看起来非常重。
王大巴心都凉了,她、她们不会也要被这样压榨着干活吧?!
眼看着黑衣人抽干活的可怜人,王大巴怒从心头起,心想这些人也太坏了,压根不把别人当人,就是畜生也不带这么使的!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但凡他们有一点人性!
这时又有个人摔倒,王大巴都看出来他是累极了,可黑衣人却视若罔闻,依旧拿鞭子抽人,鞭子在空气中啪啪响,可怜人被抽得满地打滚,看得王大巴跟寨子里其它人愤愤不平,她一腔热血上了头,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不怂!
正想出头呢,可怜人滚到了一个离王大巴很近的位置,可能是疼极了累极了绝望极了,对方泪流满面,泪水冲刷掉脸上的黑灰脏污,露出一张王大巴深恶痛绝的脸来。
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娘咧,你他爹的不是张大把式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张大把式看着王大巴,却像是看见亲人一样:“大巴!大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儿!呜呜呜——”
他正要朝王大巴这边爬,就被黑衣人一鞭子抽了回去。
怎么说呢,王大巴就觉得吧,这鞭子抽得可真响亮,真悦耳,咋能有人把鞭子抽得恁好听咧!
这张大把式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红枫寨的大当家,为人阴险狡诈,以前是个卖猪肉的屠户,因为少了秤被客人发现纠缠不休,他硬是用杀猪刀把客人砍成了肉泥,落草为寇后更是凶相毕露,不知害了多少人,拦路打劫谋财害命,男的全杀了,女的就带回寨子当小妾,他玩腻了再扔给下头的人。
王大巴看见他就恶心,原以为被抓后没好日子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张大把式,对方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德性跟他以往的嚣张模样大相径庭,王大巴不得不感慨,这就叫棍棒底下出孝子啊!
如果大马趴姑娘在这儿,一定会纠正她: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第250章 第十朵雪花(十九)
王大巴没忍住心中快乐, 嘎嘎笑了一阵,在张大把式的鬼哭狼嚎中又缓缓消失,变成一张苦瓜脸, 张大把式是土匪, 她也是土匪, 张大把式杀人,她也杀人, 那张大把式在这儿干苦力,是不是代表她也逃不过?
张大把式哭着嚎着,被抽得更厉害, 于是在放声大哭的同时他还得老老实实爬起来继续干活, 王大巴朝他背上看了眼,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大堆黑黢黢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她不认识那是啥, 但看起来很重。
王大巴心情沉重,她感觉自己的命好苦,再看看那一群一群拼老命干活还要挨抽的土匪, 内心深处不由得生出一股绝望,这还不如在山寨被宰了呢, 死人可不用背石头。
不过让王大巴没想到的是,她跟寨子里的人就是被带来参观了一下,然后七拐八绕的不知道又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再次见到那个恐怖的老妖婆, 一看到她王大巴就肚子疼想上大号, 可能是凉水喝多了的后遗症。
乸婆的脸再度笑成一朵满是褶子的花:“看过啦?后山那活计咋样, 喜欢不?喜欢的话给你安排上?”
俗话说得好,大女人能屈能伸, 王大巴向来自诩顶天立地,她扑通一声给乸婆跪下了:“姐,你饶了俺们吧,我那些个手下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让她们去背石头,那不得累死啊!”
乸婆都是能做王大巴祖母的年纪了,冷不丁被叫姐,感觉怪恶心的。
“咱们这边呢,话也不是我说了算,你不想去背石头,得让姑娘点头答应才行。”
王大巴眼巴巴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做?”
乸婆和蔼可亲道:“其实也不难,姑娘如今有点事儿需要人去做,就是一直没能找着合适的人选,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姑娘分忧?”
王大巴就不爱听人跟自己拐弯抹角的讲话,你说有啥话直接说不行,非要弯弯绕绕一大堆?但形势没人强,哪怕是她王大巴,人在屋檐下也是不得不低头:“啥事儿我都愿意干,只要别杀我寨子里的人。”
一炷香后,乸婆哼着一首家乡的小调儿来找无名:“姑娘,您真打算让那傻大个去呀?我怕她路不到一半就被人弄死了。”
无名还没回答,俏姑也进来了,黑水寨的人由她俩分开安置,在剿匪之前,她们便已经摸清楚了黑水寨的状况,否则哪有王大巴讨价还价的份儿,早被捆了扔矿洞里挖石头去了。
要说这黑水寨跟其它土匪寨子有什么不同,那倒也没有,像红枫寨的张大把式,甭管什么人,只要路过他的地盘他就敢抢,男的杀了女的带回去,眼里只有钱,总之这一片的山匪窝个个臭名昭著又心狠手辣,连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俏姑亲自探查过后才发现黑水寨另有玄机,他们虽然也杀男人抢女人,可作为大当家的王大巴却一个小妾也没有,反倒偷偷在黑水寨后山养了一窝小孩,大的十一二岁,小点儿的还在襁褓里,留在那照顾小孩的则是个斯文姑娘。
俏姑在黑水寨蹲了好几天点,才确定这些土匪都是女扮男装,整个山寨一个男人也没有,全靠人高马大的王大撑场子,这家伙身材比张大把式还魁梧健壮,又天生神力,所以这些年下来,竟没人怀疑过。
“都问清楚了,这王大巴也是个可怜人。”乸婆告诉无名。
王大巴对阶下囚的身份接受良好,只要不杀她的手下,她什么都愿意说。
这王大巴本名并不叫这个,当然也没好听到哪儿去就是了,她是离这儿百里外一家农户的女儿,母亲生了她们姐妹兄弟十个,养活了七个,乡下人字都不识得,名字便按照年龄取,王大巴排行第八,上头有一排行第三的哥哥,下头有个排行第九的弟弟,老十也是弟弟,可惜没养活。
算上奶爷,一家十来口人,就靠那点地刨活儿找食,偏偏王大巴生来饭量跟力气一样大,她一人就能吃掉全家人的口粮!
从小到大,王大巴没吃过一顿饱饭,但干的活却比哥哥弟弟加起来都要多。
后来三哥到了说媳妇的年纪,家里没钱,王大巴的四姐五姐就没了,然后三哥顺利娶上媳妇,接着亲爹想送九弟去读书好光耀门楣,可家里还穷着呢,三嫂又生了俩儿子,日子愈发捉襟见肘,顿顿都是光可照人的稀饭,里头米粒子都能数得清。
于是六姐七姐也没了,王大巴由于长得过于高壮,卖不出好价钱,她爹就在邻村找了个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用半两银子把她嫁了出去。
嫁妆是一块顶在头上的红布。
王大巴也是这才知道,据说是没养活的大姐二姐,其实是奶看着是女娃不想要给丢了,三姐出生时娘身体不好,怕以后没得生,这才把人留下来,而三姐四姐五姐六姐,要么是被卖给人当童养媳,要么是卖给人家做丫鬟。
说来好笑,她爹虽陆续卖了四个闺女,却宁肯亏点钱也不往脏地方卖——有点良心,但不多。
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梦也没想到娶回来个媳妇这么能吃,他一开始还想打王大巴,结果反过来被王大巴卸了两条胳膊,对王大巴来说,在娘家还不如在老光棍家,干的活少多了,吃的也多了,就是老光棍爱讲废话,不过呢,扇他几巴掌也就好了。
老光棍天天挨打,身上没一块好皮,当初想着有个媳妇就不错了,便没四处打听,这细细一打听,才知道王大巴在娘家跟亲哥亲弟亲侄子抢吃的,谁敢不给她吃她就揍谁,怪不得这媳妇如此便宜,半两银子就能买回来,原来她是在娘家拳打亲爹脚踢亲兄弟,嫁了人可不把他这相公当沙包一样踹么?拳头大还不讲理,就知道吃。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再这样下去,他就活活被媳妇打死了!
想当年哪有他挨媳妇打的时候,都是他打媳妇,前头几个媳妇也是买来的,通通叫老光棍打死了,打死之后他就后悔啊,花钱买来的媳妇,能给他洗衣服做饭,还能下地干活,晚上能暖被窝,就是肚皮不争气,没给他生个大胖小子,这打死一个就得再买一个,多亏!
也是年纪上来了,家底儿败光了,这才攒了好些年才买得起一个王大巴,谁知竟买了个煞星。
她又高又壮,身形如铁塔,老光棍为啥要买她?一是便宜,二是想找个能干媳妇养活自己,王大巴力气大好啊,能下地,那他不就不用干了吗?
老光棍想去王家讨说法,被王大巴当着全村人的面拖了回来,一边拖是一边揍,揍得他满嘴牙只剩三五颗,下巴严重脱臼,从此连豆腐都咬不动,老光棍那叫一个悔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往王大巴吃饭的盆里抹了从江湖郎中那斥巨资十五文钱买的毒药,想弄死这恶婆娘。
谁知苍天无眼,他往饭盆抹药时被王大巴逮个正着,王大巴气得要命,她天天下地干活,那么拼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吃饱饭?这个饭盆她超喜欢的!
这不,一气之下上了头,没个轻重,愣是把老光棍活活打死了。
王大巴不识字也不懂法,但她听人说过,大右律法规定,丈夫杀妻,但凡能给出原因,便最多杖责一百,而妻子杀夫,无论是何缘由皆要凌迟,村里有个女人因为天天挨打,生得娃儿还被她男人掐死了,就趁着夜里勒死了男人,然后就被判了凌迟。
于是王大巴火速收拾东西连夜逃跑,路上碰见个寻死的姑娘——就是那大马趴,干脆带着她上山单挑了当时的黑水寨,把里头十来个土匪全弄死了,彻底落草为寇,在黑水寨安了家。
俏姑听了挑挑眉:“还挺有能耐,是个干大事的苗子。”
乸婆评价道:“没心没肺,有点缺心眼,但有劲儿啊!”
总之这黑水寨简直“人才济济”,除却砍人跟喝水一样的王大巴,整个寨子里最有文化的是那位负责照顾小孩的大马趴姑娘,大马趴——不对,人家有名字,但摔那一大马趴太过深入人心,乸婆老忘她叫什么。
“……宝镜。”俏姑提醒。
“对,大马趴啊,是个秀才的女儿,家里给养得知书达礼,还有点学问。”乸婆继续说,“就是有一回呢,她在家里忘了梳妆,被她爹身边的小厮看见了,她爹就要把她许给那小厮,她不愿意,她爹就逼她自尽以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