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过于刻薄,仿佛活生生的几个女孩比不过一头老牛,菊花气得脸红脖子粗,碍于嘴笨,又说不过夏娃。
不过夏娃的话倒让菊花将注意力分给了存在感几乎为零的三姐荷花。
好像自从半年前开始,荷花姐在家里就不怎么说话了,有时候菊花都会忽略她的存在。
早饭的时候,荷花姐没怎么吃,饭后当然也不收拾,这么一看菊花才发现,她三姐在家居然是什么都不干的!
大姐跟二姐不说忙得团团转,也绝对是闲不下来,总之非农忙时节,家里的女人们总有事情可做,连最小的梅花都被分配剥豆子,惟独三姐。
菊花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她几乎是下意识便要向奶告状,兴冲冲的腿一抬起就停不下来,这时夏娃慢悠悠地问:“你去告状,能得到什么呢?”
“啥?”
菊花不解,“什么得到什么?”
夏娃耐心问:“我是说,你告诉你奶,之后你能有什么好处吗?你奶会给你鸡蛋吃,还是会给你一块肉?又或者是一碗细粮?”
菊花先是因夏娃口中的鸡蛋、肉跟细粮流了两滴口水,嘴一抹回答说:“三姐她偷懒不干活——”
夏娃:“那又怎么样呢?”
菊花被她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弄得傻眼:“怎么能不干活呢?凭啥我跟大姐三姐梅花都干活,她不干?”
夏娃发现这小孩儿还真是只会盯着自己的姐姐妹妹,见不得别人好:“然后呢,你奶知道了,发现她不干活,从今以后盯得更紧,那你说你三姐被盯着的时候,你能跑得了,还是你大姐二姐妹妹跑得了?”
“她是没干活,你爷你大伯二伯跟你爹,不也没干?他们满村子溜达你怎么不说?你大姐刚会走路就开始学扫地烧火,你堂弟快三岁了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怎么不去告状?”
菊花讷讷道:“这不一样……”
夏娃:“拉倒吧,没什么不一样,你自认命贱没人管你,但你要拉着旁人一起,就是你的罪过了。”
菊花:“我命不贱!我是运气不好!我要是生在于宝珍家,我也不用吃苦,我也有糖有肉有鸡蛋!”
夏娃:“好可怜哦,那你没生在隔壁怎么办呢?”
菊花顿时哑然,村子里所有女娃都羡慕于宝珍,她也一样,讨厌对方的同时,又常常幻想如果自己是于宝珍该多好。
“运气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不如去死好了!”夏娃像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一样猛地拍了下巴掌,可惜她没有实体,自然发不出掌击声。“服毒没那个条件,吞金也不行,咬舌自尽的话很可能死不掉……你喜欢什么样的死法?上吊死?跳河死?一头撞死?或者被活活打死?”
“不要!”菊花被她吓得肩膀狂抖,“我不死!”
夏娃的声音变得有几分怜悯:“可是你不死的话,不就得这样过一辈子吗?像你娘跟你两个伯娘那样,万一生不出儿子,死都抬不起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与其受尽苦难再死,不如现在死了干脆利落。”
菊花此时心乱如麻,她一想到未来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就心焦不已,一辈子吃不上鸡蛋吃不上肉……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才被生到这个世界来的呢!
夏娃咯咯笑个不停,她最爱看人类情绪崩溃的模样,很有趣。
好的坏掉,白的脏掉,最好玩了。
从这天起,菊花身上出现了一些变化,而最先注意到这些变化的,不是生她的亲娘,也不是同屋住的妹妹和亲爹,反倒是毛蛋。
夏娃跟了了说:“还真讽刺啊,她亲娘亲爹没有察觉,反倒是毛蛋察觉了。”
这句话要是被菊花听到,说不定她还会以为弟弟多么真心待她所以如此注意着她,实则他不过是感觉菊花对自己大不如从前罢了。
具体表现在不大乐意跟自己说话,能避开就绝不会靠近,而且还会问他要吃的。
毕竟夏娃不是要做菊花的人生导师,她纯粹是想看看菊花在固有想法被打破的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事实证明,这丫头还是很实诚的,她那小脑袋瓜想不出别的,只知道抓住眼前的——比如弟弟的鸡蛋弟弟的糖,不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一定会要。
而且还背着家里人要,于老蔫家五朵金花小时候吃的糖加在一起都没有两岁的毛蛋多,他迄今仍旧维持着一天一颗鸡蛋的习惯,这在于老蔫家是绝无仅有的!
毛蛋不吝于跟姐姐们分享,前提条件是他主动给,而非菊花开口要。
不管怎么做心理建设,他还是感到些许反感,尤其是家里清贫,作为独苗苗的他吃得再好也不过尔尔,在这个前提下还要分出一半甚至更多给菊花……
“毛蛋,你在吃什么?给我吃一口。”
菊花出现的瞬间,毛蛋下意识想把手里那块糖藏进袖子。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这幼稚的行为,又僵硬地伸了出来。
只要他吃东西,菊花必定神出鬼没,平时却死活见不着人,毛蛋怀疑她无时无刻不盯着他,否则怎能来得这样及时?
一块糖,毛蛋正要掰开一半,菊花却说:“我帮你。”
然后她就掰走了三分之二,理直气壮地说:“年纪大的多吃点,年纪小的就少吃。”
毛蛋:……
他以前觉得这个家最不讨喜的是三姐,现在四姐成功后来居上,荣登不讨喜榜单第一名。
888:“啧啧。”
毛蛋忍了忍,说:“四姐,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自己吃?大姐二姐三姐五姐她们,你就没想过分给她们一点吗?”
菊花乍一听觉得这话挺对,仔细一想不是那味儿:“你今天漏的给我吃,明天漏的给大姐,后天再给二姐,是这个意思吗?那为什么你次次都吃?”
他天天吃细粮鸡蛋,然后从牙缝里分一点,让她们姐妹五人分?
毛蛋被她问得一窒,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享有特权,但他之所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并非不知羞耻,而是因为自己还小:“我现在才两岁,需要营养才能长身体,等再过两年……”
“我两岁的时候都给家里干活了。”菊花冷不丁地说。“大姐二姐三姐梅花她们都是,我们没人像你这样天天吃细粮还有鸡蛋。”
难道只有弟弟需要营养,姐姐们不需要?
她们家女娃个头都不高,瘦巴巴的,三爷爷家的女娃比她们姐妹还瘦,可三爷爷家的男娃就跟她们家毛蛋一样,又白又胖,脸上跟手上还有肉窝窝。
毛蛋:“……三姐,你是不喜欢我了吗?”
菊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喜不喜欢这个弟弟,为了从毛蛋嘴里抠吃的,只要闲暇无事,她必定盯着他,这不盯不知道,一盯吓一跳,毛蛋吃得真的很好!
一天两顿细粮一颗鸡蛋,三五不时还有糖跟肉,这还没算上家里大人时不时的投喂,这样的待遇,为什么她就没有呢?
“三姐?”
菊花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能转身跑开,她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弟弟给她吃的事,她满心感恩戴德,现在她主动问弟弟要,心里想的却是凭什么他有我没有。
由于跑得太快,菊花一个没注意撞上了她爹于老三,于老三没好气地说她:“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跑什么?”
菊花没回答,于老三也没在意,他正要走,衣服被女儿拽住,菊花小声问:“爹,我想吃糖,你能给我买糖吗?”
于老三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吃什么糖?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样馋嘴?家里哪有钱给你买糖?”
菊花急了:“毛蛋就有糖吃!”
“你还跟你弟弟比?他多大你多大?”于老三更没好气了,“真是不懂事。”
菊花遇到“怪物”都没怎么哭,却因为父亲轻飘飘的话语眼圈泛红,她想说自己两岁的时候就没有糖吃,可于老三已经走远了。
隔了会儿,菊花看见了她娘丁芬芳,她忍不住又凑了上去:“娘……”
“干啥呢,没看见我正干活呢,把那个耙子递给我。”
菊花小跑过去拿耙子,“娘,我……”
“这堆草你给抱院子外面去晒晒,等干了还能当柴火。”
丁芬芳抹了把汗,数落道:“你说你们这一个个的丫头待在家里,怎么就不知道把菜地边上的草除一除?你们是拉磨的驴啊,非得抽一鞭子才肯动一下,半点眼力见没有?”
菊花抱着那堆刚铲的草呆立不动,见她傻呆呆的,丁芬芳有点生气:“还使唤不动你了?赶紧抱外面去啊,傻站着干啥?”
菊花慢吞吞把草抱了出去,等她再回来,她娘已经很麻利地又锄了一片草。
记忆里,菊花很少看见娘闲着,不只是她娘,大伯娘二伯娘也是,就连上了年纪的奶,地里没活的情况下,依旧很忙。
衣服要洗,破的要补,饭要做,猪要喂,家里得打扫……总之没有不忙的时候,爷还有爹他们倒是清闲一些,反正菊花没看过他们做饭洗衣。
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没有人感到奇怪,也没有人不甘。
奶想过好日子,就指望爷,爷不行了再指望儿子,最后指望孙子。娘没有儿子,这些年又没怀上,就一门心思对二伯家的毛蛋好,一家人看似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为的却都是毛蛋。
那她呢?为什么她不能念书,不能被寄予厚望呢?
就因为她是女娃吗?
“娘,我想吃糖……”
最终菊花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丁芬芳反手一根手指头戳到她脑门上:“吃什么糖?你多大了还这么馋嘴?你弟弟念书不要钱啊,你大姐马上能说亲了,不得给她攒点嫁妆啊?你跟梅花以后不要嫁人哪,我跟你爹不用养老啊?糖糖糖,吃个屁的糖!”
其实菊花没有那么想吃糖,她大概是想跟母亲说点什么,但无论是丁芬芳还是于老三,没有人会想心平气和坐下来跟不到十岁的女儿好好聊一聊,去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当然会这样了,一点不奇怪,他们自己的人生都是稀里糊涂按部就班的,两人结合所诞生的孩子,又怎么能耳清目明?
菊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远胜夏娃的冷嘲热讽,毕竟夏娃说的话她有很多听不懂,而父亲的态度母亲的言语所带来的难受,却让她有一种手脚麻木的溺水感。
冰冷的河水就这样漫过头皮,太阳折射下来的那一点光近在咫尺,好像抓不住,又好像能抓住。
半夜菊花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是丁芬芳,带着点哭腔,压低了声音,平日里的泼辣爽利在夜晚尽数化作苦楚:“……你说咱难道就没有生儿子的命吗,那为啥二房的就能生出个毛蛋,咱咋就生了俩闺女?”
于老三同样想要儿子,这么多年下来他既有些认清现实,又还有点不死心:“唉,幸亏还有个毛蛋,不然咱老于家真成绝户头了,咱俩日后死了,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死后可能成了孤魂野鬼,两口子便伤心不已,丁芬芳更是埋怨菊花跟梅花咋就不能有个是男娃,明明她怀这俩闺女时都爱吃酸的,偏偏生出来全都不带把。
像这样的话,菊花并不是头一次听。
最开始听时,她觉得难过,有时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娃,所以才会对毛蛋好,希望以后能有毛蛋帮衬,家里有男丁跟没男丁,那是不一样的。
可现在再听,除了难过外,菊花还想生气,又不是她想被生下来的,她不是男娃怎么了,难道就不是亲生的了吗?为什么能对侄儿比对亲生女儿还好呢?
在最亲近的娘爹身上没有得到回应,菊花转而去找了家里对她最好的大姐桃花,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大姐就不赞同地看着她:“菊花,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毛蛋是我们的弟弟,他要是好了,我们的日子还能坏?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多亏有了毛蛋,咱们家在村子里才能抬得起头,不至于被人笑话。”
菊花沉默几秒,问:“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他吃,大姐觉得没问题吗?”
“这有什么。”桃花摇头失笑,“自家亲弟弟,年纪又小,你个当姐姐还这么较真,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可跟奶告状了哈。”
菊花没吭声,老老实实留下帮姐姐搭把手,然后又去找了二姐杏花。
杏花胆子小,她的反应甚至比桃花都大,听见妹妹说什么不公平之类的话,差点儿没吓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说了别说了,万一被听到就不好了!”
菊花被姐姐捂住嘴,杏花连忙往外看,没瞧见爷奶跟二房的人才松了口气:“你少说两句,要是被二叔还有二婶听着了,我可不管你。”
“听见就听见。”
“那以后人家不跟你们三房来往怎么办?别忘了,咱家可就毛蛋一根独苗!”杏花满脸不赞同,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前菊花话也多,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说些乱七八糟的。
在两个姐姐这里,菊花同样没能得到任何正面回应,她们不是说她小在胡思乱想,就是让她不要再说这种话,家里这么多人,菊花竟连个能理解自己的都找不到。
她不想承认的是,她有点害怕冷冰冰的三姐。
尤其之前她还想过告三姐的状,虽说被怪物拦住了,但菊花总觉得三姐什么都知道,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跟三姐说话。
除了怪物,所有人都说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大逆不道的,她的变化也是被否认的。菊花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自己这么想、这么做之后,她吃的东西多了,干的活少了,比以前快活多了!
为什么错的能让她过得好,正确的却要她吃苦受累?难道做正确的事就意味着受罪?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姐姐们为什么也这么觉得?
她不想吃苦,她想吃糖,想吃鸡蛋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