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情绪中,对着无相又是打又是骂,宣泄着大半辈子积攒的恨意与不满:“明明我才是师兄,我才是住持!师父却更看重你,僧人们也更信服你!世人只知无相不知无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杀了师父,又练邪功夺人内力,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小人!我被你害得默默无闻几十年,只是让你为我做点事,你便推三阻四的不肯!贱种!贱种!”
明明他的光明已经出现了,到时他便可以代替无相成为天下第一,到时候,曾经只能眼睁睁看着无相享用的荣誉,全是他无我的!
罗汉仙沙能够重组人体筋脉,届时他便能摆脱平庸的天赋,跻身顶尖高手行列,可无相明明有,却不肯给!竟宁可藏在腹中,也不愿拿出来!
无我认为自己这一生都是被无相毁的,他活在他的阴影下,又不得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天知道每当他面对佛祖,念诵佛经时,心里的火烧得有多旺盛!
气血冲头,无我破口大骂的十分流利,手脚也很有力气,但就在他骂得越发兴起时,整个人如同触了电一般猛然梗在当场,随即直挺挺跪地往前倒下——正好砸在无相的尸身上。
“哎哟。”白空空捂着眼,不好意思地说:“真是不堪入目。”
这场大戏属实热闹,比茶馆里说书人讲得都跌宕起伏,了了环顾四周,将夏娃脚下的刽子手一脚踢起,这人便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脑袋完美撞到寺庙里的大钟,钟声巨响,了了冷声道:“诸位可以走了。”
“在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香客们惜命得很,拔腿就想跑,却又没人敢走在最前面,因为刚才白空空说过,外头埋了好多火药……
白空空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挠挠头露出一脸真诚憨笑:“你们别怕,我是吓唬人来的。”
稍作停顿,补充道:“但我身边这位杀人是真的不眨眼哦,再不走干脆就别走了吧?”
香客们哪里还敢停留,奋不顾身地往外跑,果然一路没踩到火药,没多久便跑得没了影。想必要不了多久,善兴寺两位“高僧”的故事,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天下尽知了。
白空空沉吟着道:“我这人呢,就是心善,看在无相临死前给了我罗汉仙沙的份上,这样吧!”
她慷慨地展开手臂,随意点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和尚:“你们去后面挖个坑,成全他们这一场兄弟情,将他俩合葬吧!”
众僧:……
兄,兄弟情?这两位大师恨不得杀了对方,哪里来什么兄弟情?生前便合不来,死后竟还要合葬,未免太过残忍。
但他们也不敢违背白空空的命令。
善兴寺的和尚们忙活时,白空空跟夏娃正在到处搜刮寺内宝贝,连功德箱里的香火钱都没放过,几座金佛更是令人垂涎,因为还不到分赃的时候,所以两人暂时没有打起来。
叶挽见识了这些江湖风云,不免唏嘘,她抬头望向天空,发觉曾经困扰自己的那些情绪,竟不知为何已烟消云散。回头再看过去,叶挽轻轻笑了笑,她在井里,所看到的天空便只有那么个小小的圆,离开了笼子才知道,自己应该拥有的,远不止于此。
从小到大,真是被骗了啊,被好多人骗,差点连自己都要被同化,以后再去骗旁人了。
成天在宫中悲春伤秋,自以为清醒,可世上有几个男人像后妃们那样终其一生都在渴求宠爱?少数谋权的后妃,也都是为了母族为了儿子,有几个是为自己呢?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呼之欲出,叶挽没有着急地去剖析,她知道,等她看过更多的风景,走过更多的路,所有的不明白,最终都会变为明白。
白空空与夏娃相当土匪,在两个老和尚真的被合葬后,她俩联手将寺庙里的和尚都给撵了出去,一个都不留,有了了在,和尚们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然后两人连夜将金佛给敲了,准备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暂时藏起来,等风声过去把这些金子重新融了再进行合理分配。
嗯,两人都认为自己得拿大头,并且互不相让。
正在她们吵吵闹闹时,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让两人暂时停止了争执。
除了叶挽外,其余三人对来者都算熟悉。
白空空熟悉,是因为她在东章山庄便是被此人捉住的,夏娃熟悉,是因为数据,而了了熟悉的原因更简单,对方是她这个身份的父亲,刀客越人瑾。
白空空与夏娃都有些奇怪越人瑾为何会来善兴寺,距离两个老和尚下葬才一天不到,消息传得再快也不至于快成这样。
了了却早已知晓原因,她在东章山庄看见越人瑾后,便知道他的下一站是善兴寺。而姑苏夫人引蛇出洞的计策需要他帮忙,他得知消息,必然会折返回到东章山庄,这也给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帮白空空找到血海凤凰金与“生身龙骨”,已是仁至义尽,之所以会助其寻罗汉仙沙,与其说是为了还不动明王的死人情,不如说,是为了坏越人瑾的事。
第479章 第二十朵雪花(二十一)
与十年前那次来善兴寺相比, 越人瑾险些没能认出这便是自己要来的地方。
寺外几乎见不到香客,他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些还在此处徘徊的僧人,他们正在劝诫前来拜佛的香客们折返, 越人瑾自他们口中大略得知了事情经过, 整个善兴寺并不凌乱, 了了她们不曾大肆破坏,除了或倒或裂, 姿态千奇百怪的金佛。
叶挽不认识越人瑾,她从了了与白空空立时进入应战状态的姿态来判断,来者定然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了了虽长了个头, 性情也与越秀截然不同, 但将要成年的面容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遮挡住下半张脸的面具,没见过她的人自然不知晓她的长相, 可认识她的人,比如韩六娘,绝对能一眼认出她来。
越秀的眉眼跟韩六娘生得有七八分相似, 此时离家多年的父亲站在面前,却一点都认不出来。
越人瑾拱手抱拳:“这位姑娘, 敢问罗汉仙沙是否在你手中?”
了了没理他,越人瑾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 略作沉吟, 诚恳道:“我与善兴寺的无相大师乃是故交, 因此托他帮我寻可入药的罗汉仙沙, 前不久,我收到他托人转达的消息, 说已找到罗汉仙沙,让我来取。只是当时我有要事在身,因此耽搁了些许。”
幸亏无相和尚已死,否则白空空真想用力摇晃他的肩膀问他临死前还在装什么,明明是答应给别人的东西,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转赠于她们,死了就可以不要脸是吗?
夏娃跟叶挽都没开口,白空空回嘴道:“你说无相和尚给你就是给你?有证据吗?”
越人瑾哑然。
两人是口头约定,如若无相大师还活着,自然能证明这一点,可他已从山脚下那些和尚口中得知,无相大师刚刚圆寂。
被迫离开善兴寺的和尚们如同无头苍蝇,不知要往哪儿去,其中不乏对无相无我师兄弟感情深厚之人对着越人瑾是好一番添油加醋,恨不得越人瑾立马为两位大师报仇。
“虽无证据,但——”
“但什么但,你可真是张嘴就来,就许你要罗汉仙沙入药,别人就不需要?”
对于抢夺自己生机的人,白空空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很不客气地冲越人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警告你,少打罗汉仙沙的主意,你还是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越人瑾行走江湖多年,所遇到不服气自己的人不少,可像白空空这样指着他鼻子骂的,那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锵的一声,是宝刀出鞘,了了微微拔出一截刀身,语气毫无起伏地对越人瑾说:“想要罗汉仙沙,先打败我。”
白空空蓦地往她看来,使了个不怎么赞同的眼色。越人瑾跟善兴寺两个老和尚可不同,无相和尚老迈,又内力尽失,无我和尚内力深厚,身手又不行。越人瑾却不仅武功高强,还正值壮年,如今正处于一位武者的巅峰期,跟他打,岂不是自讨苦吃?
即便能赢,代价也一定是惨烈的,且越人瑾至交无数,与越人瑾为敌,保不齐哪天便要成为武林公敌。
罗汉仙沙已经到手,何必与他在此浪费时间?
只听见一声嗡鸣,越人瑾的目光已落在了了的刀上,他赞许道:“好刀。”
世上竟有如此好刀,他却闻所未闻,“不知此刀是何人所铸?”
他素来爽朗健谈,与人比武时嘴巴也闲不住,那能绕武林一圈的好友便是这样来的。随便拉个越人瑾的友人出来,甭管友人自身性情如何,提起越人瑾,大多赞不绝口。
可惜了了不爱聊天,在她耳边啰嗦不停只会让她厌恶,越人瑾话音未落,长刀已迎面而至。
他一旋身惊险避开,还希望能与了了好好沟通:“等等,我并不想与你动手,罗汉仙沙——”
话没说完,又是一刀。这刀霸道凌厉,刀锋自身边擦过时似有寒气,越人瑾不得不同样拔出修罗刀来应对,并赞叹道:“好刀法!”
刀谱与剑谱虽不通用,却有许多相似之处,了了的刀步步杀机,毫无怜悯可言,仿佛她出刀便是为了杀戮,一切拦在她面前的敌人,都会被她斩断。
白空空眼疾手快往安全地带退,她曾围观过几次比武,对这些将肉身锻炼到极致的武者的破坏力心有余悸。见叶挽还站在原地不动,白空空善良地捡起一颗小石子儿丢她,还嘘了两声:“喂,你还站在那干什么,不怕死哇?”
叶挽虽不明所以,但想想人家是混江湖的,听老前辈的准没错,于是也往后退。
只有夏娃没怎么动,白空空心想这家伙难道不怕死?
夏娃幽幽看她:“她俩打起来,万一弄坏了这些金佛要怎么办?”
白空空恍然大悟,对呀!
于是两人齐齐对了了叫道:“要打麻烦你们出去打!这里是佛门重地!”
听了这话的叶挽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
不过,叶挽又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自私又脸皮厚的人,真的过得都挺好,只要小心谨慎尽量不翻车,简直可以占尽便宜。
以前自己就是太要脸了。
了了并没有回应白空空跟夏娃的抗议,但她下一刀便将越人瑾逼出了寺门,恰好寺门前面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两把宝刀交锋,擦出闪亮火花,震得越人瑾虎口发麻。
他惊叹于眼前少年的年轻,以及这强大的力道,练武挥刀是需要力气的,软趴趴的人连刀都拿不起来,又怎么能成为高手?
但了了自己清楚,时间有限,身体基础又太差,比力气,她并不是纵横江湖多年的越人瑾的对手。
聪明人不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了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越人瑾纵然阅历丰富,可论起战斗经验,了了绝不输他。两人又接连过了数十招,越人瑾已彻底收起赞叹,因为他意识到,这个少年除却年轻以外毫无短板,甚至年轻都不算她的缺点,因为她年轻,所以她还有无数时间可以用来超越她自己。
一味想着比他人强是没有用的,这样所到达的上限很短,只有以自己为目标,不停地磨练、不停地超越之前的自己,才能一步一步攀登至强者的高峰。
也曾年少轻狂过的越人瑾年过三十才懂得这个道理,他面前的少年却似乎比他更早感悟。
难得遇到在刀上能与自己有一战之力的对手,越人瑾大感快意,胸前豪情万丈,他低吼一声,将修罗刀插入地面,刀气瞬间将土地分裂开来,一道裂缝顿显,径直蔓延到了了脚下,整个山头为之一震!
不会武功的叶挽被白空空放在大雄宝殿的屋顶,这里距离寺门较远,又视野极好,她亲眼看见越人瑾将刀往地上一插,便劈出一条地缝,惊得是目瞪口呆。
寺庙的墙壁因此晃了一晃,刀气太过狂野猛烈,连瓦砾都在颤动。
了了对越人瑾造成的威胁不为所动,她使出一招“披星斩月”,这是自四象剑法化来的招式,若本世界能够修炼,这一刀足以劈山填海,改天换地。
越人瑾劈向她的这道裂缝,竟被了了的刀气止住并调转了方向,一路向东而去。
刀气是武者将自身真气凝聚并作用于刀身,使刀的威力增强而来,因此刚挥出时刀气最为锋利雌厚,随着往外扩散的距离与范围,会慢慢缩小,直至停止,了了不一样。
她对真气的理解与本世界的武者不同,自然开发出的用途也更丰富,她的刀气挥出去非但不会消散,反而势头愈发凶猛,带着越人瑾那道已显微弱的刀气,竟切掉了小半个山头!
山下不愿离开的众僧还在想着要如何重回善兴寺,那几个人总不能永远留在寺里,等她们走了,他们再回去,重新将善兴寺开起来,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尤其方才越大侠还上去了,说不定有越大侠在,他们能更早回寺里呢。
白日梦还没做完,有眼尖的僧人发现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掉下来:“师兄,师兄,你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下落……”
被他拽住的师兄正烦着呢,“什么东西能从天上掉下来,总不会是馅饼吧,你……”
他话没说完,下巴险些跌到地上,天天天天天天上真的在掉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是谁率先大叫:“快逃啊!天上下石头啦!”
原本还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的人们,迅速四散逃开,只听轰隆一声,原本他们待的地方,已被凿出一个大坑,填在坑里的石头土块是如此熟悉,怎么越看越像他们善兴寺的山头呢?
除了这块最大的山头外,还有些体积较小的石头及一些躲都躲不开的尘土,飘飘荡荡跟下雪一般,弄得人满头满身都是,脏得要命。
这山上是打成了什么样,才能把山头都削了?
与僧人们同样震惊的还有越人瑾。他用惊奇又震撼的目光望着了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可有师父?你的师父是谁?”
得是何等大宗师,才能教出这样的刀客?
了了根本不同越人瑾说话,她一刀削掉小半个山头后,下一刀便对准了越人瑾。
越人瑾不敢轻敌,提起一百二十个心应付,在了了的刀向他砍来时,他以一记反手刀格开她的手腕,重击她小臂上的穴位,迫使她松手放刀。
眼见那把长刀自少年手中松离并飞出老远,越人瑾放声大笑:“这是我自创的反手修罗刀!从未有哪个人能令我使出来过,今日与你一比,着实痛快淋漓!”
叶挽恨恨地抓紧了手边瓦块,要不是她丢不了那么远,真想砸越人瑾个满头包。
刚才这两人打得眼花缭乱,快得叶挽以肉眼都无法捕捉,只知道了了的刀被打飞,她怎能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