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圣上最小的孩子携礼入殿,大殿内才又重回平静。
要说二殿下进献的血珊瑚已足够庞大了,需得四个成年人才搬得动,公主的寿礼竟比二殿下的还要大!
但却并非人工搬运,寿礼被放在一样奇怪的装置上,这装置分别有四个轮子,推动时显得极为轻盈,连小孩都能操控。
大公主含笑问道:“这又是搞得什么鬼?”
她对妹妹说话的语气满是亲昵,旁人可没这待遇。
了了与三名伴读分别站在推车的一角,整个殿内只有承恩公府的人脸色不大好看,毕竟四位伴读只有一位没有随公主同行,是谁呢?
杨矢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叫自己钻进去。
做伴读这段时日,他着实是煎熬至极。要说难过,公主不打他不骂他,只是无视他,其余三人倒会同他说话,然而有了正事却又不带他。这种被忽略得彻彻底底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可若要杨矢主动辞去伴读的职责,他又不愿。
他在宫中是不受待见,可伴读的身份却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处,无论是家族还是日常来往之人,都因这身份高看他一眼。
刘敬诺等人是被公主带着参与到寿礼制作中的,他却连寿礼是什么都不知晓。
文武百官鲜少见到小公主,上回见她已是许久之前,隔了这么些时日一见,也不知是不是“轰天雷”所带来的滤镜,总觉着小公主年纪小小却老成持重,一看便非池中物。
四轮拖车上蒙着一层红布,隐约看得见被罩住的寿礼参差不平,少说有七尺高、九尺宽,小公主这是准备了什么东西?
帝王心情愉悦,道:“还卖得什么关子?莫非是要朕亲自去揭不成?”
结果她那小女儿当真捏起红布一角往前递,很明显是真的要她过去。
大公主轻笑:“圣上若是不想过去,不如儿臣代为效劳。”
帝王纡尊降贵的起身道:“你既如此说了,那朕还当真是要自个儿过去才成,免得叫你抢了去。”
她素来杀伐决断,难见笑脸,今日难得如此和颜悦色,可见心情是极好的。
等帝王接过红布的一角,轻轻一扯——不等她定睛细看,左右席位上的官员及皇亲国戚便齐齐发出惊叹!
声浪如潮,称得上是失仪。
原来这竟是一尊雕刻极为精美的琉璃盘!
但琉璃怎能做到色彩如此丰富,质地又如此清澈?居然连一丝一毫杂质都瞧不见!
实际上这并不是琉璃,而是玻璃。
陶澜骄傲地向帝王介绍道:“圣上请看,此谓山河琉璃盘,东起岷山,西至北域,正是我大曜国土所至之处,谨以此琉璃盘,祝愿大曜河清海晏,千秋万载!”
那些青春永驻寿比南山的祝寿词,帝王早已听腻了,比起自己的长生不老,她更愿意听见由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能够延绵千年,经久不衰。
是以她当场放声大笑,可见对这件寿礼的满意程度,先前陶谏献礼时她也很满意,但那不过是点点头,两边一比,帝王更满意那一样,自是不必多说。
可怜陶谏只出了一炷香的风头便戛然而止,如果今儿不是万寿节,他早拂袖而去了。
“圣上,可不止呢!”刘敬诺笑嘻嘻道。
比起毫不掩饰骄傲的陶澜,她便显得活泼许多,当然在纳兰茗眼里,与其说活泼不如说是少根筋,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在帝王面前像只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的。
“这玻璃用途可大了!待会儿您可以去我们的宫殿瞧瞧,用玻璃做的窗户又明亮又好看,还有许多旁的物件!”
纳兰茗适时打断她的话,免得刘敬诺将老底都透露出去:“只是过于珍贵,寻常人家怕是受用不起。”
那些个不缺钱的,被山河琉璃盘晃花了眼的,登时便想,咱家可不缺钱,恰恰是珍贵,才衬托得起身份呢。
了了从拖车上又抱过一枚小上许多的琉璃盘,琉璃盘里竟雕有花鸟鱼虫,简直巧夺天工。
她走到陶谏面前将礼物奉上:“多谢二皇兄慷慨解囊,否则也没有今日之寿礼,小小心意,还请皇兄不要嫌弃。”
陶谏慌忙起身接过,脑子晕晕乎乎,没想到自己也有!
他下意识看了眼帝王,怕帝王因自己沾光而不满,帝王笑道:“你们手足情深,朕很是欣慰。”
陶谏连忙道:“都是儿臣应当做的。”
他见这琉璃盘也很是眼热,除了帝王旁人都没有,自己却独一份,连带着对了了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真诚的兄长之爱,头脑一热,竟道:“日后妹妹大可来找哥哥,但凡有能帮之处,哥哥决不推辞!”
了了:“好。”
大话刚说出去,陶谏摸到冰凉凉的琉璃盘,忽地打了个激灵,自己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这个妹妹可是会把人家的客气话当真的!
再转念一想,与巍鈭一母同胞的其余兄弟都没有,独独自己有,甚至连大公主也没有,这岂不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最重要的是……这琉璃盘一收,他哪里还好意思问妹妹要之前她“借”走的银子?
大公主将一切尽收眼底,拈起帕子擦拭嘴角,借以掩饰笑容。
最先更换玻璃窗的可是她呢,帮巍鈭在工部及民间挑人的也是她,因此理所当然的做了第一个享受的人。
不止如此,由于常年读书,大公主在视物时难免有些模糊,妹妹还特意为她制作了一副眼镜,最开始大公主不以为然,结果戴上去之后才发现妹妹并没有说大话,整个世界都清晰了!
以及能够运用在军事上的望远镜,刘敬诺那小孩嘴上没个把门,好在纳兰家的小孩机灵,没叫她抖搂太多。
也许……她应该考虑妹妹的提议,而不是将她当作一个小孩来看。
此次万寿节,巍鈭公主再度名扬天下,比起“轰天雷”与“玻璃”的祥瑞,似乎她更像是真正的天命之子。帝王在登基前,为自己造势时曾自称“圣母神皇”,如今看来,莫非当真是天意?
第一批玻璃制品,自然由帝王最先享用,随后她又赐给了一批近臣,许多人有银子都花不出去,尤其是见过玻璃窗及一部分玻璃工艺品的人,恨不得马上便跟着用上。
随后京中建立了数座玻璃厂,玻璃制品也逐渐推广开来,使得帝王颇为空旷的私库狠狠饱食了一番。
经此一事,帝王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小女儿,可还没等到她做好决定,陈姑姑便慌里慌张的跑进来:“圣上,不好了……不好了!”
田太监咋咋呼呼的不意外,陈姑姑跟随她多年,泰山崩于前不改色,怎地如此失态?
“公主出走了!”
帝王手中朱笔立时在折子上划出一道鲜红斜杠,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陈姑姑喘着粗气,又重复道:“公主出走了,还带了她那几个伴读!只留下一封信!”
帝王:“呈上来。”
陈姑姑手里攥着的那封信已被汗水打湿,帝王拆开一瞧,登时怒极反笑,离宫出走也就算了,留下的这封信里既无愧疚之意,亦无认错之言,言简意赅的六个字:外出闯荡,勿念。
陈姑姑急忙道:“圣上,快派人去追吧!应当还来得及!”
帝王冷声道:“传傅爻。”
与傅爻一同被召的还有刘将军,主要是帝王不相信刘敬诺跟着公主一起跑了,刘将军会不知情。
当头一口黑锅压下来,刘将军快哭了,他是真不知道呀!只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帝王不叫起,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里,他都不敢动一下。
傅爻领命后即刻去追,按理说以她的能耐,以慎刑司的情报网,几个小孩能跑到哪里去,抓回来如同探囊取物,帝王压根没把这小打小闹当回事。
结果傅爻竟无功而返了!
“属下无能,请圣上责罚。”
帝王感到很是匪夷所思:“人没找到?”
傅爻沉默数秒,“……是。”
这是她跟随圣上十数年来,头一回办差失利,即便帝王不降罪,傅爻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帝王怒而拍桌,正要骂傅爻两句,忽地眯起眼睛。
她是不信她那小女儿能一路顺风顺水跑出宫,却不被人察觉的。也许公主有那本事,可她那几个稚嫩的小伴读,难道也有一样的本事?更别提京中处处都有慎刑司的眼线,几个孩子要出城,光是城门口盘问便难以脱身。
连傅爻都无计可施,说明对方对慎刑司的网点及行事很熟悉,且又深得公主信任。
……偏偏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
傅爻正闷头等待降罪,良久却听帝王长叹一声。
一个时辰后,即便天气还不算特别冷,却也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面色苍白的大公主被传召入宫,她神色一如以往,“圣上英明。”
一见面先拍龙屁,可见她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也有数。
帝王看向她:“平安,你是怎么想的?”
此时殿内仅有她们母女二人,连陈姑姑都被摒退,大公主自是不会拐弯抹角,她笑着对帝王道:“雏鹰总是要从悬崖上往下跳,才能学会飞翔的。”
帝王语气冷淡:“刚孵化的也算?”
大公主想笑,又止不住咳嗽,饶是帝王心头有再多气恼,也化作了绕指柔。她走到女儿身边,轻拍她的背:“你当真觉得,巍鈭能做到?”
大公主把手贴到母亲的一只手背上,很是平静地道:“虽然我不知道在妹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阿娘,你已经不能像对待普通孩子那样教导她了,她很聪明,很厉害,懂得也非常多。”
帝王:“这并不是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说得太严重了吧?”大公主止住了咳,又笑嘻嘻的,“阿娘放心,我派了值得信任的人跟去的,各地所属的暗卫,也都会保护她,您难道不相信您的孩子能够征服高山大海吗?”
帝王瞬间沉下脸来:“她要出海?”
大公主扶额:“您也太敏锐了吧?”
若非女儿身体不好,帝王此时已经发怒了,“简直是胡来,你竟跟着她一同胡闹?立刻叫人将她们送回来,否则别怪我收拾你。”
大公主便耍赖道:“我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到哪儿了,您的女儿您最清楚,她会按照我给她规划的路线走吗?”
见帝王脸色难看至极,大公主又补充道:“阿娘,除了随行心腹及暗卫,我还派了一队带枪的将士陪同,不会有事的。”
帝王问:“便是躲过人祸,又以何抵挡天灾?”
大公主无言片刻,才道:“风雨侵蚀,人生无常,若因畏惧未知的灾难而裹足不前,她会是您想要的继承人么?”
一开始大公主也觉得妹妹在异想天开,但妹妹向她证明了自己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做足了准备,她有计划、有目标,有胆识和勇气,那为什么自己不去支持她呢?
妹妹想去,妹妹敢去,这个广袤庞大的世界处处是未知,充满探索欲的人不应该被困在一方天地中。
“阿娘。”
大公主轻声呼唤母亲,“我不晓得还能活几个年头,至少在我咽气之前,叫我看看在您治下的大曜,是如何的河清海晏、千秋万载吧。”
那是陶澜在万寿节上的祝寿词,大公主始终记得,没有一刻忘记。
即便身处高位,很多时候大公主都感觉非常孤独。
不是那种没有人陪伴的孤独,而是志同道合的人太少,想将她们拉下马的又太多。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如果连她这个只承担了一部分职责的公主都这样觉得,那么龙椅之上的帝王呢?
正因反对的人太多,大公主才愈发想要姚皇如红日一般高悬于天,永远俯瞰人间。
她悔恨于从前那个弱小又愚昧的自己,不知何时生命便要走到尽头,所以她绝不让妹妹重蹈覆辙,她相信妹妹能够超越母亲,真正带领大曜走向新的时代。
腐朽的男人与政权都将淹埋于历史长河之中,只有姚皇永垂不朽。
“我的人生不能重来,许多如我一般的人,也许将要浑噩至死。”
大公主冲母亲露出真诚的笑容:“但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女孩,我希望她们生来便拥有自由的人生。”
帝王静静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