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俩投河自尽这一出可惊动了不少人,连大队长都来了,就这耿家人还在外面骂骂咧咧觉得晦气呢。
扒了了眼睛的女人叫刘芬芳,是大队长媳妇,要不是她在,耿家人能直接不给这娘俩进门。
她现在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女人不要再寻短见,旁边人跟着附和,但这年头家家缺衣少食,能帮到的也有限。耿振业死了,总不能让女人后半辈子都给他守着,但就算要再嫁,也没有说这么快的,这一点是老耿家干得不地道。
或者说这一家做事都丧良心,耿振业是歹竹出好笋的那一个,可惜短命,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呢。
尸体是在部队火化的,送回来的时候老耿家人哭得简直肝肠寸断,真情流露。可不是么,耿振业在部队一个月好几十块钱的工资,除了留五块钱自己花用其它全寄回来,现在人死了,以后当然就没这好福气了。
不过耿振业的抚恤金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说起老耿家人,大家也不好意思说得太难听,但言语之间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了了跟女人大致上都弄明白了。
看她们住的这破地方就知道,娘俩在老耿家日子绝对不好过,饥肠辘辘的肚子也证明了这一点。
瘦骨嶙峋的不只是女人,还有了了,说是四岁多不到五岁,但论体型,无论横向竖向,恐怕都只有丰登的一半,因为人小,两只手真跟干巴巴的鸡爪子没什么区别,又黑又糙,还有很多疤。
从对话来看,女人姓什么叫什么暂且都不清楚,所有人都管她叫振业家的,了了则是“小丫”,一看就是随口取的名字。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是耿振业的爹在跟大队长说话,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上也能知道他在说啥。
别看耿老头心黑,嘴倒是巧,到他嘴里,女人走投无路带孩子跳河,成了她受不了耿振业牺牲的刺激所以不想活了。并且他还跟大队长说:“……咱们家没有让儿媳守着的规矩,我寻思着白菜也不到二十五岁,让她回娘家再找个呗,至于小丫,那怎么说都是我们家振业的亲生骨肉,留下来给她口饭吃还是能行的,谁知道白菜她钻了牛角尖呢,唉!”
说话间,给大队长塞了支双猫牌香烟,这都是公社干部才抽得起的,大队长接过来,先是放在鼻子下面陶醉地闻了许久,然后才别到耳朵上。
他知道耿老头的话有多少水分,这老耿家,除了耿振业还算个正派人外,剩下的都不咋老实。耿老头一把年纪了还去知青点附近晃悠,家里的男娃更是惯得无法无天,成天在村里招猫逗狗,但说到底,儿媳妇再不再嫁,那不是大队该管的事。
要不是王白菜带着孩子跳河,大队长都不想过问。
王白菜是隔壁小王村嫁过来的,说是嫁,都知道老耿家是花了十块钱还有二十斤粗粮把人买回来的,王白菜娘家还有两个姐妹,都是这么“嫁”的,谁家嫁闺女彩礼要那么高,但嫁妆一分钱不给就算,连身新衣服都不给做?
就王白菜来老耿家那天,身上的衣服补丁落补丁,到处都是豁口。
因着这个,王白菜在婆家没底气,说话都不敢大声,一天到晚就知道闷头干活,也就耿振业回家那几天,她才能轻快一些。
老耿家没分家,耿振业级别又不够随军,现在更是糟糕,耿振业一死,老耿家不彻底容不下只生了个女娃的王白菜吗?
但王白菜回娘家,那不用说,要不了两天,她就得立马再嫁。
王白菜想不明白,她没日没夜的干活,怎么谁都不要她。
耿老头更是把耿振业的死推到了她头上,说她是个克夫的丧门星,天生的寡妇命,再留在老耿家早晚要把其它人一起克死,这么冷的天,直接推着王白菜出了大门,再把门一栓,任王白菜怎么哭怎么求都没用。
她的确是死了,带着她的孩子一起,葬身于冰冷的河水之中。
了了慢慢捏起拳头再松开,然后反复重复这个过程,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她现在的确是一点劲儿都没有。不夸张地说,要是出去走两步路,冬天的寒风都能直接把她给吹飞了。
王白菜……姑且就先叫她王白菜吧。她睁眼醒了之后,就听见外头的两个男人在商议她的去路,言语间,似乎她的未来就要被他们决定了。
“振业家的,你别动啊,你这身子能动吗,赶紧躺下,快躺下!”
“女人可不能受寒啊,你这——”
后半句话,刘芬芳没继续往下说,她替王白菜担心,老耿家看她不顺眼,一是因为彩礼高又没嫁妆,二就是她没能给耿振业生个男娃,这冬天落水,万一落下病根就惨了。
王白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几人拉她的手,了了看得很分明,这王白菜绝对是有几分身手的,她的动作看似随意,实则巧妙无比,直接穿过了屋里其她人的包围圈,推门出去了。
破茅草屋的这门,摇摇摆摆挂着,也就起到个是门的作用,什么都挡不住。
“大队长。”
大队长正想着怎么当和稀泥呢,被王白菜一叫,思绪瞬间混乱。
耿老头在人前可会装了,实际上他可没有看起来这么正经,黄土埋半截了,还偷看过妇女上厕所,一点脸皮都不要,也就是他跑得快,再加上耿振业当兵,不然早让人打个半身不遂了。
他一看见王白菜就笑么呵呵的:“白菜啊,不是爹撵你,你说你这么年轻,非要赖在婆家干啥呢?回娘家去,再找个好的不行?咱家困难啊,振业几个侄子都长大了,家里住不开,爹这都是为你好,你说你咋不懂,还要寻短见呢?你这让村里人怎么看咱家啊!”
别说,这话讲得还真让院子里的村民们觉得有道理。
王白菜做不来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儿,也不屑于流眼泪同耿老头比谁更虚伪更会哭,她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沉静、理智,像水,既柔且刚。
“大队长。”
按照耿老头对王白菜的了解,她胆小嘴又笨,因为生了个女娃一直在家里不敢大喘气,他这么一说,她要么哭要么答应,结果她根本没搭理自己,却跟大队长说话了。
屋子里照顾溺水娘俩的妇女们纷纷走出来,加上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少说得有三十来个,王白菜缓缓开口:“我到老耿家年份也不短了,这些年我是啥样的人,乡亲们肯定知道。”
“对,白菜可勤快了,又能干活,一天能拿满工分呢!”
“手脚也麻利。”
要说王白菜这个儿媳有哪里不好,就是耿老头这种老坏吊都没法昧着良心说假话,可谁让她是个寡妇呢,还是个只生了个女娃的寡妇,不把她赶走,还留下来等过年啊,那多晦气!耿老头还盘算着用耿振业的抚恤金,给他最爱的小男儿在县城买份工作呢。
听完了大家的认可后,王白菜又说:“以前我觉得我没有家,所以到了老耿家,我怕让人赶走,就拼了命的干活,一家人的饭我做,一家人的衣服也是我洗,但各位瞧瞧我的手。”
她伸出双手,捋起破烂袖子,这双手臂真的,一丁点儿的肉都找不出来。饶是现在大家都困难,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说谁能瘦成这个样子的。
“耿振业刚死不到两个月,他爹就想赶我走,老耿家更是瞧不起小丫,说她是个赔钱货。”
其实骂小丫是赔钱货这一点,王白菜是猜的,他们肯定骂过,就算没骂过也无所谓,反正没人能证明他们没骂。“不是说女男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怎么到了我们娘俩这,就成了要给扫地出门的拖油瓶了?”
耿老头一听这指控就急了,“白菜你可不能丧良心啊!你——”
王白菜声音没有他大,但她自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气场,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并认真聆听她说出的每一个字眼:“我是没见过天底下有这样的爹,耿振业尸骨未寒,他就要把耿振业的媳妇赶走,还说什么让我回去嫁人。”
说话间,王白菜笑了下,问:“我可不是那种丧良心的人。”
耿老头立马说:“咱家这样是为你着想,寻思着你年纪轻轻的给振业守着可惜……”
王白菜打断他的话:“那既然这样为我着想,不如给我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
嫁妆?还要体面的嫁妆?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老耿家才不花这种冤枉钱!
耿老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儿媳妇对质也是够不要脸的,但他本来就是这样一混人:“你当初嫁进来,你娘家可一毛钱没给,还从我们家拿了十块钱彩礼跟二十斤粮食!”
哪有人家这么嫁闺女的,王白菜在婆家这些年都抬不起头,跟这未尝没有关系。
王白菜说:“耿振业牺牲前都是排长了,一个月光是工资就有五十多,除了他自己留的,属于我们娘俩那份,可是都让你给拿走了。”
耿老头抻着脖子如同一只老乌龟,蛮横道:“振业是我儿子,他的工资不给我,还能给你跟那个小丫头片子?”
王白菜并没有在工资上跟耿老头纠缠太久,她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紧接着她就问:“那耿振业的抚恤金呢?”
耿老头一听她提抚恤金,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耿振业的抚恤金,是部队里给发了一年的工资,还有本地政府额外提供的八百块钱,加起来早超一千了,耿老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巨款,让他吐出来,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王白菜见他这模样,转头对大队长说:“想撵我走,行,那我就去公社问问上头的领导,我还算不算烈士家属了,还给不给我这个烈士家属活头了,耿振业的抚恤金,他的亲生女儿到底有没有资格花了。”
说话间,刘芬芳突然惊呼一声:“哎哟小丫,你咋下来了!”
大人们通通扭头去看,平时他们是不怎么能见到小丫的,就算见到了,在这种大环境下,也没人会去关心一个小丫头什么样,毕竟这年头大家都穷,瘦是正常的,胖才稀奇呢。
可这肉眼一瞧,那真是跟竹竿子似的又瘦又小,尤其是娘俩站在一起的时候,比难民看着还惨。
再加上她们旁边就是吃得油光满面,还能给大队长递香烟的耿老头,那就不一样了。同为一家人,怎么耿老头吃得白白胖胖,王白菜跟小丫却跟逃难一样?
而且老耿家别人就算不如耿老头胖,也没有这么瘦的。
大队长还想再往上升一升呢,要不然也不至于想和稀泥,他怕这事儿捅开了,被公社领导知道,那不得说是他领导能力不行?
王白菜没想到小丫居然会走出来,不得不说,她这么一出来,她们俩的可怜程度直线飙升,但凡有点人性,恐怕都不至于帮耿老头说话。
身为一家之主的耿老头从没被这么忤逆过,尤其王白菜盯着的还是他的钱。在他心里,那已经不是耿振业的抚恤金,而是他的钱了,要他的钱就等于要他的命,绝对没可能。
了了冷眼看着耿老头,头上却突然被人按了一下,她仰头去看,王白菜却当作没这回事一样又说:“我相信部队会给我做主,国家也会给我做主,现在都解放了,难道还有人想复辟地主老财,把我们娘俩磋磨死不成?我不信这天底下就没有讲道理的地方了。”
一向软弱沉默的人突然爆发,不得不说,还是挺让人忌惮的,耿老头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出来之前没把老婆子跟儿媳们叫上,就该让她们坐地上撒泼打滚,当着这么多人,他到底不好耍赖。
大队长觉得耳朵上那根香烟一点都不香,他有点烦躁地说:“那你想咋样?耿振业好歹也是你公公的亲儿子,以后得给你公婆养老的,抚恤金不能全是你的。”
王白菜说:“我也没说全要,是他们要撵我走,我才这么说的。”
耿老头一听,立马道:“那你不想走你就留,也没人逼你。”
没人逼?那王白菜怎么带着小丫天寒地冻的不回家,跳河去了?
大队长就要盖棺定论,结果王白菜还有话要说:“等等。”
大队长更烦躁了,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王白菜事儿这么多?她到底有多少话想说!
“你还想干啥?”
王白菜一点都不在乎大队长的冷脸,她淡淡地问:“我就是想问问,留下来归留下来,以后我跟小丫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从河里爬起来。”
说着她笑了笑:“这冬天,正适合喝西北风呢。”
不过,不应该是她来喝。
第62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
耿老头抢在大队长前开口:“家里啥时短过你吃喝了?你——”
刘芬芳实在听不下去了, 她毫不客气地说道:“二叔,瞎话你就甭说了,你这谁家啥样, 大家伙儿心里知道, 平时没人说你还真当人不晓得啊, 十里八乡没你们家这样对儿媳的,是不是真要闹到公社才消停?”
说着推了把大队长:“说话呀你。”
大队长烦躁地撸了把头, 他不愿意掺和这事,又不能真不管,干脆把脸一拉, 对耿老头说:“行了, 这都新社会了,你又不是土豪,好歹给人口饭吃吧!再让我知道, 我就直接报公社,你们一家都去改造得了!”
距离前进大队二十里地左右有个采石场,一般犯错的人都送那去改造了, 听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耿老头这样, 去了不得脱层皮?他日子过得可好呢,有吃有喝还有钱花,平时连下地都不去的, 整个家都伺候着他捧着他, 跟旧社会的地主也就差在他没地。
被大队长吓唬住的耿老头点头哈腰的表示以后再不饿着儿媳妇跟孙女了, 嘴上还给自己辩解:“……咱家也没亏待她们娘俩啊, 是她俩福气薄,吃不了好的, 没那个命……”
没看最出息的振业都叫这儿媳妇给克死了吗?
当然关于福薄克夫之类的话,耿老头也就只敢在家里说说,心里嘀咕两句,不然又要被送去改造了。要他说,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自有他的道理,不信的人以后惨了,大队长敢把王白菜带回家去不,克不死他!
大队长开始赶人,村民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刘芬芳走之前还特意跟王白菜说:“要是还吃不上饭,你就来找我,我家别的没有,管你顿饱饭还是够的。”
说话间还特意看了耿老头一眼,这话是针对谁的显而易见。
耿老头能说什么,他最是欺软怕硬,只敢赔笑。
可人一走,他的架势就起来了,装腔拿调的数落王白菜:“振业家的啊,不是我说你,咋个说,这都是咱们家里头的私事,这么些年了,你就给振业添了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振业说过你没?现在他人都没了,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没解放之前,耿老头在地主家当过放牛娃,大字虽不识几个,但地主爱看戏,他跟着学了些个词,说话就显得有几分狗屁不通的文绉绉。后来打地主分田产时耿老头冲在第一线,把地主从床上拽下来踩踏人家的脸时,耿老头自己也仿佛生出了许多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