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棺材土都开始埋了,田老太也没再哭号过。
她在发抖。
止不住的发抖。
搀扶着她胳膊的这个人, 真的是她的小女儿王白菜吗?田老太不敢抬头, 更不敢跟清欢对视, 只知道对方那双手像冰一样凉, 她忍不住想起两张青白可怖的面容,别看王老头跟王金贵死了她好像天塌了, 但田老太也怕死呢。
刚用凉水洗了手的清欢把田老太带到了旁边,好让填坟的人开始动土,因为要破四旧,整个葬礼并不铺张夸大,反倒很低调,连最闹腾,一进门就嚷嚷着赶紧吃席的杨家男娃,这会儿都老实着呢。
有人问王青菜发生了啥事,咋孩子脸肿成这样了。
王青菜一阵语塞,清欢代替她答道:“小孩子调皮,大姐夫就揍了两巴掌。”
杨大不敢怒也不敢言,他在王家屋子里,当着三家小孩,还有媳妇跟俩姨子的面,浑身骨头都被拆了一遍,关键拆了之后清欢又给他原样掰了回来,杨大这辈子都不想再受这种苦了,所以全程当鹌鹑低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下,要是视线跟清欢对上,他能吓得扑通跪地。
杨家的小男孩看到在家最威风的亲爹都哭爹喊娘,小孩其实也懂趋利避害,他在家里人跟前敢撒泼打滚,但知道四姨不好惹就噤若寒蝉,甚至不敢喊疼。
王青菜心里也是怕怕的,反倒是小女孩们对四姨非常向往,四姨又不打她们,还给她们糖吃,比她们亲娘爹都好呢。
下葬后,大家各回各家,杨大迫不及待地要走,生怕留下来再挨一顿揍,临走前清欢还笑着跟他寒暄了两句:“大姐夫以后没事多走走亲戚。”
杨大腿一软,还在隐隐作痛的关节瞬间支撑不住身体,真给清欢磕了一个。
周围还有好多人呢,杨大下意识就想骂媳妇,可嘴刚张开,就瞅见清欢那张笑眯眯的脸,他立马哑了火,自己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干笑连连:“嗯……嗯。”
说完赶紧转身,一瘸一拐也影响不了他逃命的速度。
王青菜在后头带着三个孩子,大麦小麦一步三回头,清欢弯腰摸摸她们的小脑袋:“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好吗?”
两个小女孩用力点头,王芥菜带着大米小米过来了,她现在有点怕这个小妹,要知道以前在家,四姐妹里小妹才是最好欺负的那个,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她都不敢抬头看清欢,清欢也没跟她多说,把今天吃席剩下的干净饭菜打包让王芥菜带走,并说:“二姐,有空带上大米小米来我家坐坐。”
大米小米也很不想离开,她们以前没来过姥姥姥爷家,王老头跟田老太生怕出嫁女儿带着孩子回来打秋风,根本不让她们回的,而大米小米在家吃不饱穿不暖,这还是她们第一次不挨打不挨骂,甚至不用干活,只要待在屋子里不乱跑,就有的吃有的玩。
不用挨奶爷骂,不用被叔伯家的堂兄弟欺负,真好。
王芥菜小声应了,然后低着头带着孩子们走了,王芹菜是最后走的,她等到来帮忙的邻居都散了,才悄悄来跟清欢说话,但一张嘴,连了了都不禁抬起头看她。
清欢收拾杨大时,王芹菜两眼都在放光,让人以为她是想让妹妹给自己撑腰,好逃出火坑。
实际上王芹菜的确是想要妹妹撑腰,只不过撑腰的目的跟了了想得不大一样。
王芹菜想让清欢跟教训杨大那样,也教训教训她男人,这样对方就不敢再打她了,她也能吃上饭,不用顿顿吃饱吃好,只要给她吃就行。
看着王芹菜这双充满希望的眼睛,清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问:“就这样而已吗?”
王芹菜点头:“嗯嗯,他比前头那个男人对我好。”
王芹菜第一次结婚,就是王老头收了二十块钱彩礼,当然这钱她是一分没见着。结婚后婆家嫌她要那么多彩礼却一点嫁妆也没有,对她很不好,后来王金贵还三五不时跑来家里吃喝。寻常人走亲戚怎么也不好空手的,王金贵不,他进了姐姐家不拿自己当外人,不仅要吃要喝,还喜欢到处翻,看到什么好东西就往兜里揣。
王芹菜嫁的第一个人家本来就穷,这下对她更不好,她有好几次都被打得下不来床,后来离了婚被赶回娘家,王老头都没等她在家里住两天,立马又把她嫁了出去,这回只换了十块钱彩礼,因为她是二嫁的,要不是她前头生了个男娃,人家还不乐意娶呢。
她二嫁的男人以前也结过婚,前头那个媳妇一气生了好几个丫头片子,生最后一个时难产去了,好不容易攒了钱,就想再说个能生男娃的媳妇,王芹菜就是这么被看上的,但她二婚后一直没怀孕,男人很生气,一生气就对她动手。
清欢听着王芹菜的诉求,只觉无奈,能怀得上吗?王芹菜瘦得没个人形,一看就是很严重的营养不良,这种情况就算怀孕了也很难平安生产,至于生女生男,那更不是王芹菜自己能决定的。
她没跟王芹菜说生女生男要看男方,说了王芹菜恐怕也不理解,清欢只问:“他打你,你还跟他过啊?”
王芹菜嗫嚅着说:“那不跟他过,我咋办呀……哪有不打媳妇的男人,他少打我两次我就行了。”
是的,王芹菜的诉求不是离婚,更不是不挨打,她只希望她男人少打她两次。
但她力气很小,胆子也小,以前她爹常说,等她们姐妹几个嫁出去了,娘家弟弟会给她们撑腰,娘家要是没个男人,女人在婆家就很难抬得起头,王芹菜信了,可现在弟弟死了,还怎么给她撑腰啊?
王家四姐妹性格很像,她们早已接受了这些腐朽恶臭的错误观念,认为在农村,就得生男娃才能挺直腰板,所以生了男娃的王青菜在婆家敢说话了,而生了两个女娃的王芥菜羞愧不已,在婆家只敢低头干活,吃饭都不敢舀一勺干的。
娘家没兄弟就会被婆家看不起,自己生不出男娃就抬不起头——王芹菜现在就盼着男人少打她两回,等她生了男娃就好了。
她就这样看着清欢,好像妹妹是她唯一的希望。
清欢说:“那等过两天,我去你家一趟,行吗?”
王芹菜高兴极了,连连点头:“行,行。”
她一走,了了就看了清欢一眼,显然对她这种烂好人的行为很不赞同,这种时候了了便觉得玲珑虽恶,至少不爱多管闲事。
田老太从今以后就一个人过了,王家屋子还挺宽敞,以前王老头拼命往女儿家薅好东西,就是想把屋子翻新好给王金贵说媳妇,清欢也觉得这房子不错,再多住七八个人不是问题。
她走之前特意跟田老太说一声,田老太看见清欢跟看了猫的耗子一般,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在田老太看来这人根本不是王白菜,而是借尸还魂的恶鬼,是会吃人的!没看她家老头跟金贵就被害死了吗!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我以后会常来看你。”
田老太猛地哆嗦了下。
清欢笑起来:“你要记得把家里打扫干净,不要弄得脏兮兮的,再去抱两只小鸡回来养,记住了吗?”
田老太点头如捣蒜,不敢抬头看。
她还记得下葬时清欢触碰自己的双手,那么冷,就跟死人一样……
直到清欢离去,田老太才惶惶然睁开眼,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她一个。
老耿家人看见清欢带着了了回来,二房四房还好些,大房是真给吓够呛,尤其是耿老大,他听了他爹耿老头的话专门跑了一趟王白菜娘家,正等她娘家来找事呢,结果好家伙!还找事!找的是王家人自己的丧事吧!
在清欢手上吃了不知多少亏的耿老大敢保证,王老头跟王金贵的死,绝对跟王白菜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脱不了干系!
她杀人!她居然敢杀人!她敢杀人啊!
耿老大在心里疯狂尖叫,他现在恨死耿老头了,王白菜不一定知道是耿老头撺掇的,但她肯定知道他往王家去了,万一她要杀他怎么办?听说王老头是吃多了肉,肚子吃撑了呕吐时把自己呛死的,王金贵则是活活淹死的,自己不会也呛死或者是淹死吧?
他这段时间非常倒霉,老二老四也是,不是摔断腿就是被狗咬,好端端在炕上躺着炕都能塌了然后脑袋砸土块上摔出一大包,爹老哼唧说是王白菜命硬,不会、不会是真的吧!
耿老大以前没把耿老头的说法当回事,因为他知道耿老头就是想把三房赶走,好霸占老三的抚恤金还有屋子,耿老大也想要,所以他跟着爹摇旗呐喊说王白菜命硬克夫。
但如果这是真的呢,王白菜是真命硬呢!
老三可是活生生给她克死了啊!爹也被克的下不来床,还让耗子把鼻子给咬了,他、老二、老四更是灾祸不断!
这王白菜是不是专门克他们老耿家的男人啊!
清欢似乎知道耿老大躲在窗户后面偷看自己,她目光如炬,冲这边露出笑容,耿老大心一抽,慌忙后退,结果脚下不知哪来一颗小石头,心慌意乱的他一脚踩上去没能站稳,直接往后摔去,好在他运气不错,有人给他当了肉垫——
耿老头被长男一个大屁股压到肚子上,感觉苦胆都破了,他一吃疼,咬紧牙关,上下两排牙齿一合并,舌头顿时遭了罪。
“啊!!!!”
了了抬眼朝大房的屋子看过去,对这些此起彼伏的惨叫已经习以为常,老耿家人挺适合去唱花腔男高音的,不开玩笑,他们的尖叫回回调子都不一样。
搬走!必须搬走!马上搬走!
再留下来就真的要被克死了!
耿老大吓得差点神志不清,王家人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耿老大真怕自己再在这住下去,王白菜哪怕不害他,他自己也要因为这些大大小小的倒霉事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天晚上,耿老大还在盘算着自己要是搬走,这屋子该咋办。
留给王白菜?那不行,他不能让那女人占了这个便宜,卖出去?可卖给谁呢?万一王白菜因此怀恨在心来报复他咋办?要是搬走,他得搬个离现在家最远的位置,离得越远越好!
一声夜枭的叫忽地响起,耿老大吓得一激灵,他是面朝墙睡的,今晚月光很亮,他能看到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正好映在墙面上缓缓升起……
耿老大拼命伸手推他媳妇,可媳妇一点反应没有,他又叫孩子的名字,通通没有回应。
耿老大猛地闭上眼,拉过被子蒙住头,想要掩耳盗铃假装无事发生,但不知为何身上一疼,疼得他不得不掀开被子露出脑袋大口喘气,然后发现那个恐怖的人影还这么吊在墙面上!
肯定不是人,肯定不是!人哪有能这么飘来飘去的!
耿老大从没这么期盼过天亮的到来,天一亮他就搬走,他发誓!天一亮他就搬!
一整夜没敢睡,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的耿老大次日一早顶了一对超大的黑眼圈,那鬼影一夜没走,仿佛在等他出去,耿老大哪里敢,他连看都不敢看,就这么硬生生藏到了天亮。
他都想好了,他可以先搬到村西头的老屋子去,那是耿老头娘爹以前的屋子,耿老头后来是自己重新盖的房,老两口去了后屋子就空了,茅草屋,破得没法住人,四面墙都只剩一面,还不如牛棚呢。
但耿老大手头有钱,他稍微花几块钱找人盖个屋顶再用泥巴糊面墙就行,先住了再说,总好过留下来被克死!
耿老大疑心那鬼影是牺牲了的老三,他心想老三要是真变成了鬼,那也该找爹算账,是爹要赶王白菜娘俩走的,找他算个什么事儿!
可转念一想,耿老头当时分给了自家,说不定昨晚老三的鬼魂就是来找爹的!那自己要是搬走,老三的鬼魂万一跟着去了咋办!
所以耿老大谁都没说,先支使媳妇收拾东西,然后带上娃,直接跑了,反正现在又没大队长,没人管他去哪住!
耿老头是亲眼看见长男一家走的,全程没人管他,还是耿老二最先发现大哥一家不在,喊半天没人搭理,正要进右大屋看看怎么个事儿,耿老四从外头回来了,脸色难看地告诉他说,大哥一家搬去老屋住了!
耿老二觉得耿老大脑子坏了,老屋那能住人吗?放着这么好的屋子不要去老屋?
兄弟俩四目一对,不约而同地想要占了耿老大的屋,于是就有点互不相让,险些打起来。
可他俩谁都不想管耿老头,一合计,两人想把耿老头送去耿老大那,但耿老大先一步预判了他俩弟弟的行为,简单安置好后就回来了,大声嚷嚷着说这屋子他不要了,所以谁要这屋谁给爹养老。
耿老二耿老四就逼他把当时多分的钱拿出来,耿老大当然不愿意,三兄弟反目成仇,众目睽睽下打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由于耿老大一打二力有不逮,昨天刚摔一大包的后脑勺再次遭遇重创,这回是撞门槛上了,撞得那叫一个头破血流!
见了血可就出了大事,偏偏村里唯一懂点医术的王白菜还不在——她骑着自行车带娃去接人了。
耿老二耿老四怕担责任转身就跑,直接耽误了耿老大的急救,等大队里人用牛车把人送去医院,人已经凉了。
这下可好,耿老二耿老四不用再为右大屋属于谁而大打出手了,他们可以去住免费的房吃免费牢饭了。
等清欢把玲珑接回来,整个耿家已经一片哭声,耿老头在知道老二老四失手把老大打死之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晕了,他在屋里又没人管,等被人发现,整个身子都麻了,也说不出话,眼歪嘴斜的,清欢看过之后遗憾地表示治不好。
玲珑惊奇道:“我这才走几天,你直接给团灭了啊!”
清欢纠正道:“只是巧合。”
要不是清欢现在在大队颇有威望,有本事的赵立冬同志又跟她交好,就凭王家耿家这事儿,她命硬这事儿就得给坐实了,而且她岂止是克夫啊!耿振业当时在千里之外当兵都能让她克死,家里离她近的那不就更得倒霉了吗!
明面上没人敢说,私底下叽叽歪歪的不少,有一回知青点的纪斌同志听见了,她说:“要这么说,怎么小丫一点事儿都没有呢,老耿家其她人不也都好好的?而且赵立冬同志不仅没被克,还节节高升呢!”
有明事理的人便赞同道:“什么命硬不硬的,我看都是心术不正遭的报应!”
总而言之,还是明白人多,尤其是之后没过几天,公社就宣布了几个重磅消息,那就是将以前进大队为单位,开办养殖场,还要成立一个淀粉肠加工厂!
而负责养殖场跟加工厂的,正是王白菜同志!
这下可再没人说王白菜克夫了,因为养殖场跟加工厂,不仅给工分还有工资拿,给的还是满工分!
当然也有红眼的人表示质疑,可赵立冬同志跟公社书记都给王白菜撑腰,尤其养殖场的事,赵立冬同志去了一趟省城,带了不少专业书籍回来,但她还有别的工作要做,所以交给了最相熟的王白菜,而淀粉肠加工厂更不必说,没有王白菜的配方谁都做不出来,不让她负责难道让你来负责?
其中最痛苦的人当属前进大队前·大队长耿事成同志,公社的意思是,前进大队是第一个开办养殖场与加工厂的,所以大队事务暂时由公社接管,也就是说,他这个大队长,是真的被捋了!
不仅如此,连养殖场和加工厂也没给耿事成留位置。
耿事成接连好几天没出家门,他不敢出去见人,不敢面对队员们或奇怪或同情或轻视的目光,他爹当了一辈子村长,他从他爹手里接了这个村长的位置,后来成了大队长,可现在他啥也不是了!
耿事成的自行车、钢笔、搪瓷缸子,这些从前让他心爱的东西,现在再也不能唤起他的骄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