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厂长本名康宝才,没啥能耐,当上罐头厂的厂长纯属捡漏,也是当时舆论风评不佳,否则不一定轮得到他。
他上任后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粘锅,以前跟老厂长的工人,和前厂长时期的工人哪怕在车间打起来,康厂长都能假装头疼让家里人给自己送医院去,时间一长,有啥事儿工人就不爱找他了,找也白找。
前厂长改造去了,他在职期间进厂的人不说夹起尾巴做人,至少不敢再像之前那么耀武扬威,不拿厂里的规定当回事,可新厂长能力一般又怕担事,别说创新改革,连严格要求都做不到。
罐头厂内部如何旁人不晓得,但产品好不好,销量最直观,奈何不了你们,那咱就不买呗,讽刺的是身为本地品牌,如今丹山市各大供销社里,红艳艳罐头滞销不说,价钱压得最低依旧销量低迷。
康宝才不在意这些,厂子是国家的厂子又不是他私人的,干好干不好拿得都是死工资,很多工人有样学样,所以可以想见罐头厂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清欢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我知道了。”
马厂长爽朗道:“有啥事儿你就找我,能帮我一定帮。”
清欢笑着说:“还真有,到时候招工,还得麻烦您给盯两眼,毕竟您是长辈,又有经验。”
马厂长眼睛都笑弯了:“你放心你放心。”
打清欢从省城带着好消息回来,玲珑在县运输队便彻底坐稳了位置,虽然她入职也就半年左右,但已经被提拔成运输队的副队长了,之前有人私底下说过几句难听话,传到玲珑耳朵里后,她二话不说把人狠揍了一顿——当着整个运输队同事的面动的手,直接打得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
玲珑刚进运输队时,有男的见她年轻,又是女孩,自以为熟了后竟当着她的面开了点带颜色的玩笑,结果不仅当场被泼了一茶缸开水,当天下午在医院上厕所时还头朝下砸粪坑里去了,自此扬名。
被运输队开除的许红军得知后心里略微有了些慰藉,掉粪坑的人只有一个时,他走哪儿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两句,现在多出一位战友,他特欣慰,连带着不得不离开运输队的悔恨跟怅惘都淡了几分。
确定了加工厂及配件厂未来的生产计划后,清欢便动身前往红艳艳罐头厂。
她手里有县里跟市里批的证明,上面写得很清楚,红艳艳罐头厂要将生产线拨出来供春山食品使用,但清欢觉得事情恐怕不会太顺利。
她不在家时,了了自有自己的去处,但问题在于,清欢不在家,玲珑却是在的。
清欢是成熟稳重的大人,玲珑绝对不是。甚至于她很热衷于招惹了了,不知是哪里来的恶趣味。
了了并不想去,奈何她如今还是人矮腿短的小孩,玲珑随意一拎她的衣领,她就只能静止在空中——蹬腿甩手显得太蠢,不如暂停。
马厂长第一次见王清欢同志的女儿,没有批评玲珑带着小孩来上班的行为,还给了了糖吃。
了了:“谢谢。”
这么点大的小孩,又是物资匮乏的年代,见了糖一点都不馋,也不闹腾大人,还会自己安静坐在边上捧着书看……马厂长凑近瞥了一眼,原以为小朋友是在看连环画小人书之类的,定睛一瞅,好家伙,她都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些啥!
这娃不简单呐!
玲珑顺势把手心压到了了头顶,粲然一笑:“脑袋瓜子是比普通小孩好使一点。”
马厂长就喜欢爱学习的小孩,连连点头:“是这样没错,虽说现在没有大学能念了,可多认几个字总是有好处的,我要是没念过几年小学,那会也不能选我去开拖拉机。”
她自己得过有文化的好处,平时就常常动员厂里工人送孩子去上学,所以配件厂小是小,平均文化水平却很不错,随便抓个工人让她读张报纸,哪怕读得不能算很流利,磕磕绊绊也能从头念到尾。
玲珑:“是呢,清欢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前进大队太穷了,离公社又远,全大队上学的小孩不超过两位数。”
马厂长深有所感:“可不是吗,要是能在大队办个学校就好了。”
玲珑:“这次的订单要是都能顺利交差,建学校的钱肯定是有了。”
马厂长也是心潮澎湃,一切都在往好的未来发展,她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接下来玲珑话锋一转:“我来之前,对厂子的整体情况略微做了点了解,关于这次招工,我有个建议,不知道厂长你愿不愿意听。”
马厂长毫不犹豫道:“你说。”
配件厂招工是为了卡式炉跟折叠推车的生产,要招的人数不少,几乎各个岗位都需要,说是招一百多人,报名的早超了一千。
了了翻过一张书页,便听见马厂长问:“你的意思是,女工优先?”
招工的事虽由玲珑负责,但配件厂到底是马厂长当家做主,她又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有什么想法最好是提前跟她说,她不是不能沟通的人,否则清欢也不会特意跟马厂长打招呼,请她帮忙盯上两眼。
自然不是怀疑玲珑的能力,而是想要避免不必要的纠纷与争吵。
玲珑反问:“不行吗?配件厂的性别比是女三男七,现在都讲女男平等了,哪怕是为了性别平衡,这次招工也至少得女七男三吧?”
马厂长想说招工得看能力不能看性别,玲珑忽地语重心长道:“厂长你是知道清欢同志的,她以前过得不好,像她这样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咱们往她们身上偏一偏怎么了,又不是说降低要求,同等水平下,优先录取女工不过分吧?”
第65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三)
马厂长还是太信任玲珑了。
或者说玲珑平时经营出的青年形象实在是太好, 所以当她表面一套实际一套时,马厂长都没能反应过来。
主要招工工作是由玲珑负责,面试进行期间, 马厂长始终欲言又止。
她觉得赵立冬同志的面试流程似乎有些问题, 可细细一听细细一想, 好像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车间工的平均工作时长是十小时,并且随时需要加班待命, 如果你被录取为车间工,请问这位男同志,你将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的问题呢?工作与家庭, 你认为哪个更重要, 更值得你去为之耗费时间呢?”
这是面对已婚男性的。
对面的男同志显然从未被问过这种问题,以至于整张脸上的表情都从自信满满变成了四顾茫然。
他准备了一大堆漂亮话的大脑此时一片空白,两只眼睛在周围其她面试官身上扫了一圈, 发现并没有人愿意为他发声,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回答玲珑的问题。
“这个……我是男人,当然是工作至上, 家里……家里有我媳妇照顾,她很勤快、很能干, 我一般不插手家里的事儿。不管厂子如何要求,只要厂里有任务,我就一定会完成, 绝不喊苦喊累!”
玲珑点点头:“回去等通知吧。”
男同志彷徨地走了, 马厂长瞧见玲珑用红笔将他的名字划去, 意思是不录取。
她忍住想问的冲动, 又一位男同志走了进来。
比起前面那位年过不惑的男同志,这位男同志年轻许多, 资料上显示他今年刚刚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纪。
——“你年轻且未婚,请问入职后你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吗?如果有,打算挑在什么时候呢?”
年轻的男同志脸上露出了跟前面那位中年男同志一样的精彩表情,他回答得倒算老实:“已经在相看了,要是顺利的话,明年就会结婚,至于啥时候要孩子……这得看缘分。”
玲珑头都没抬便继续问道:“如果结了婚,你在工作上的精力是否会被家庭所瓜分?有了孩子后,又会不会因此耽误生产?”
和中年男同志一样,年轻男同志想都没想便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因私废公,更不可能因为家庭耽误生产,相反,成家会快速帮助他立业,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只会在工作上更加用心,绝不拖单位后腿。
玲珑:“回去等通知。”
第三位面试的是一位未婚女同志,中等的个头,浓眉大眼很有精气神。
“我看过你的笔试成绩,比起文字工作,你似乎更擅长理科,如果单位安排你去学习,你有信心胜任吗?面对难以攻克的难题,请问你会如何应对呢?”
比起之前问男同志们的问题,这明显更正常一些。
马厂长不由得想起自己刚工作那几年,大多数未婚青年都会遭遇催婚,但女同志被问到有关家庭与婚姻的时候总是更多。男同志结了婚,领导们会松口气,觉得他成了家有底气大后方有人坐镇能委以重任,而女同志要是结了婚,有了孩子还好,没孩子的话,领导们就忍不住担心她们会因怀孕与哺乳无法很好的完成工作。
但你要说这种担心没有道理吗?也不是。男性在家庭及育儿环节的职责缺失导致女性不得不承担更多的责任,直观体现便是在职场上她们的竞争力小于异性,也因此,没有“后顾之忧”的男性在求职上更受青睐。
讽刺的是,男性的“后顾之忧”,恰恰是由女性为他们解除的。
玲珑还以为事后马厂长会找她谈话,或是建议她额外放几个男工进名单免得不好看,没想到马厂长什么也没说。
正如马厂长所料,最终聘用名单张贴那天,确实是引发了一波节奏,尤其是在面试环节自认为回答得完美无缺的几名男同志,他们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自己落选的原因,所以坚决认为本次招工有黑幕,并聚众集体抗议。
马厂长怕他们看玲珑脸嫩便欺负她,冷着脸带保卫科的人出面,甫一露面,没等对方领头的开口,她便先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都在这吵吵什么?这是厂子还是你家?到这来耍威风?”
马厂长以德服人,能拼敢干,在厂里威望很高,基本没人不认识她,她一出来,外头闹事的就安静了。
“马厂长,我们不服!”
有了一人带头,其它的跟着就喊起来。
“没错!我们不服!”
“凭啥一个男的都不招?”
“笔试都过了凭啥面试不给过?”
前面的暂且不提,最后这句质问愣给马厂长逗乐了:“笔试过了面试就一定得过,谁定的道理?要你这么说,两百多个笔试合格的全招进来得了。”
这群人讷了两秒,又争吵起来,饶是马厂长这样的大嗓门,声音也被淹没在了人群中。
她张嘴就要再吼两嗓子,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打斜里怼来一只大喇叭,顿时将马厂长的声音放到最大,毫不夸张地说,估计能传遍附近的家属院。
嘿,这玩意儿好。
马厂长的声音瞬间盖过一切,任凭不服气的众人如何争吵,被大喇叭一盖,那是一句也听不清,不得不老老实实闭了嘴,等马厂长开口。
早料到会有这么回事儿的玲珑除了递来一只大喇叭外,还带上了面试结果,并在马厂长的宣布下将其贴到了厂子的宣传栏里。
你叫什么,多大了,什么学历,笔试跟面试分别考了多少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主打一个公平公正公开。
马厂长拿着大喇叭吆喝这群闹事的人自个去看,其实这群人里,觉得自己考得不错没录取上的只是少数,想借这次机会按闹分配的才占大头。
榜单一贴,老实了七八成,剩下有几个忿忿不平:“咋就那么巧,被录用的全是女的,一个男的都没有?难不成我们这么多男同志,没一个考好的?”
这回不用马厂长说话了,玲珑走过来,从马厂长手里把大喇叭接了过去。
这年头生活水平不高,营养跟不上,很多人个头都不高,玲珑又站上了两层台阶,愈发盛气凌人。
她俯视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人:“刘光明,三十六岁,初中毕业,家住槐花香21号,笔试成绩62,面试成绩30,总成绩里笔试面试各占百分之五十,不录取你有什么问题吗?”
加一起都没有一百分的人在这里叫什么叫。
刘光明没想到这女同志不仅认得自己,连年龄学历家庭地址还有成绩都记得,被唬了一跳,随即硬着头皮反驳:“那又咋了,笔试没考过我的多了去了,我面试成绩凭啥这么低?”
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答得不差,出来就认为这份工作是板上钉钉的了,当晚还让家里人割了一斤肉回来吃呢,结果肉是进了肚,工作却飞了。
大喇叭将玲珑的声音放到最大:“我们需要的是有思想不封建,愿意为社会添砖加瓦甘愿做一颗小小螺丝钉的工人,一个人如果不能为自己的家庭负责,还怎么要求他为单位、为社会、为国家负责?”
刘光明听得晕头转向,没弄懂这跟他笔试成绩低有什么关系。
玲珑:“我们不仅要求工人在工作中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对生活对家庭也是,你也说了,家里上到老人下到孩子都是妻子在照料。之后我们面试官问过你一些有关家庭的问题,你却一问三不知。这种情况下,我们当然要多考虑一下。一个人如果对家人都没有什么责任心,又怎么能完成厂里交代的任务?”
她随意扫了眼在场的人:“时代不同了,女男都一样,大家都要养家糊口,进了厂子,要负责的工作也大差不差。录取女的还是男的,不都一样?值得你们聚集这么一群人上门来闹?”
马厂长担心这些人看她年轻脸嫩,便示意玲珑把大喇叭给她。
“对这次录取结果有异议的现在就可以进来登记,下次再招人就不用来了。”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再也没人说要继续闹了。
一是录取结果已出,继续闹下去也没啥用,二是马厂长的话掷地有声,以后厂子要再招人,他们肯定是还想来的,三……是厂保卫科的人正握着棍棒虎视眈眈呢,真要闹起来,怕不是要被扭送去派出所。
马厂长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说:“下回招人还是这回的审核标准,我们厂对工人的要求就是工作家庭两手抓,这次不通过的,要是没进步,下次一样不通过。”
配件厂这边发生的事,在另一边的罐头厂,也同样发生了。
正如马厂长所说,红艳艳罐头厂的康厂长人倒蛮好,不仅笑容满面地把清欢迎了进去,还万分热情地亲自给她泡茶,可一提到车间、生产线,这位康厂长立马就愁眉苦脸起来,言语间满是推脱,摆明了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