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了一辈子,从没见过顾大将军这般呆滞失措的模样。
沈今鸾慢慢地依偎在他身上,柔弱无力,像是一片将散的薄雾。
“为了来救你,我耗尽仅剩的力量召来北疆军死在云州的冤魂。我怕是不能再去轮回,也没有力气再和你斗下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仰起绯红的小脸望着他:
“所以呀,你可要给我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耍赖。
只是一缕魂魄,娇俏动人,还是昔年的沈十一娘。
顾昔潮静静地望着她,胸前不断起伏,断箭刺破的衣襟微微敞开。
她垂眸瞥一眼他破旧的衣袍,扯了扯他血迹泅湿的袖口,杏眸弯弯,道:
“顾大将军现在落魄了,买不起那么多香火的话,给我渡一生一世的阳气也是可以的。”
她犹记得,他为了给她烧新衣,买钗环,连那把御赐的金刀都抵押出去了。
“我不会嫌弃你的。”
她轻笑一声,扬起的阴风拂动男人垂落的一缕白发,在她细瘦的指尖不断缠绕。
见他一直沉默,她又故意略一迟疑,道:
“你是不是嫌弃我,只是一缕魂魄……”
想到了这一点,她好像真的犯了愁,歪着头,秀眉一蹙,面上的笑意敛起,看样子委屈极了。
看到她如此神情,顾昔潮终于轰然瓦解,溃不成军。
他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忽然展开双臂,将魂魄紧紧搂住。
像是只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他要用尽毕生岁月,生死当前才能终于拥入怀中。
她魂魄之身感受不到他遒劲的拥抱,却用尽了力气回抱他。
“嫌弃我也不行。之前顾九已经把沈十一当作妻子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像是怕他又会不承认似地,她袖间阴风一扬,花瓣飞旋的半空中,一株干枯的桃枝徐徐飘落在面前。
“你藏了十五年的那一枝春山桃,我找到了。”
“我们有红线相牵,桃花为盟……这下,顾九你不能再抵赖了……”
一刹那,干枯的春山桃枝上面飞满了雨水润湿的花瓣,在风中徐徐吹动。
宛若时间倒流,花枝新生,桃花重开。
她小巧的鼻翼翕张,像是在强忍着哽咽,一字字地道:
“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也不想你孤身一人。”
“沈十一和顾九,就此共渡一生,好不好?”
天穹雷声隆隆,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震动他破碎的五脏六腑,化作无边的绵绵春水,甜蜜又苦涩地,流淌过他残躯的四肢百骸。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了却十五年来的夙愿,孤独地战死云州。
可是,她来了。为了救他召来数万魂魄,遮天蔽日。为了他不肯去轮回转世,只想陪在他身边。
她说,她要做他的妻子。
像做梦一般,十五年来隐秘的奢望,在此刻轰然实现。
任是做梦,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场景。
纵然万箭穿心,纵然血战至死,纵然一只脚已陷入了地府。
他拖着这一身尸体,也想自私地紧紧抱住她一回,再也不放手。
心头那一丝狂喜渐渐湮灭下去,顾昔潮摇了摇头,低声道:
“将死之人,不敢误你往生。”
当年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讯,那种无力的痛苦和绝望,十年来穿肠彻骨,风霜万重,如梦魇一场。
明媚自由的小娘子不该被困在这样的噩梦里,为一个死去的爱人挂念终生。
他不忍心。
男人面容苍白,带着几分凛冽的凄惶。沈今鸾欺身过去,一下子依偎进他的胸怀里。
“我时日无多,你不愿成全我这个心愿吗?”
“有一天,就做一天的夫妻,有一个时辰,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沈十一,想做顾九的妻子……”
她已经精疲力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连带着阴风里的花枝没了依托,也在缓缓飘落。
一双修长的手朝天张开,握住了落下来的春山桃枝。
顾昔潮鬓边白发飘扬,手上筋骨微微凸起,腕间的红线轻轻晃动。
濒死之际,他的身躯其实早已没了知觉,以惊人的力气伸手接过桃枝,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才稳住。
雨水落在他泛着青灰的脸庞,血迹斑驳流散,浓睫下清光涌动,空茫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移。
涣散的双眸里映着这一枝春山桃,不再跳动的心中热流奔腾。
一手的血腥被雨水洗去,手执桃花枝。一如十五年前那个花树下的少年郎。
“红线相牵,桃花为盟……”
炙热翻涌的情丝隐于郑重端肃的神情之下,顾昔潮抬眸,声音嘶哑:
“当时既说了要做九日夫妻,少一日,少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算白头到老……”
天穹雷声隆隆,密云涌动,像是打动了上苍,终于开始落雨,干净的雨水洗刷地上纷乱的杀伐,流下柔情似水的告白。
顾昔潮从甲胄里取出一根犀角蜡烛。
力战之后,早就断成两截。因为浸满了他的鲜血,通身赤红。
正是一对喜烛。
他将这一对喜烛,置于地上,用火折子点燃着。
风雨交加,烛火摇动,风中摇曳的空洞魂魄再度生出了血肉之躯。
一袭寡白罗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桃花雨里与他含笑相望。
顾昔潮端详着她这一身惨白的衣裳,还觉不够,一把扯下一片染血的衣襟,盖在她头顶,作为红盖头。
沈今鸾视线陷入一片暗红,身子忽然一轻。
他已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荆棘丛,在一片空地下才缓缓放下,不舍得地上的血迹弄脏她的衣裳。
细雨迷濛,顾昔潮胸前袒露,满身凝结的血块,断尾的箭矢,撕裂的伤口,身躯僵硬得不受控制。
面上的温柔却无与伦比。
面对广阔苍穹,千里魂河,他攥紧她的手,十指紧扣,一掀衣袍,牵着她并肩跪下。
天穹处的大雾,那是数万亡魂眼见云州收复,大战胜利,心愿已了,往忘川奔流而去。
亡魂之中,尽是当年北疆军的将士,他们认识沈家十一娘,看着她长大,纵使游离多年,亦不曾忘记她。
眼见这对璧人,千万亡魂纷纷都停了下来,静静观望见证这一场喜事。
“天地为媒,亡魂作证。顾昔潮,沈今鸾,今日结为夫妻。”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顾九牵着沈十一的手,两头的红线缠绕在一起化作一股,俯首叩拜。
一拜天地。
天地浩大,山河广袤。千山风雪,百里桃花,皆为见证。
二拜高堂。
冥火摇摇,魂河生灭流动,无声道贺。春雨里的昔年故人亡魂,作为高堂,许了这一桩旷世姻缘。
夫妻对拜。
一地雨水,一地血水,赤流成河,恰似喜绸万缎,红烛千盏。
一人一鬼,朝着彼此拜下去。
顾九和沈十一终成夫妻。
烛火熊熊燃烧,欢愉又苦痛地,晃动不止。
顾昔潮俯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触她的鼻尖。
在烛火里深深凝视她的笑靥,像那个少年得偿所愿一般,痴痴笑了一声。
而后,他趔趄一步,身躯终是溃散一般,倒进了她怀里。像是长久紧绷的弓弦,终于松懈下来。
下颚抵在了她肩头,高挺的鼻尖撞散了松挽的发髻,气若游丝的鼻息喷洒在她颈后,已感受不到热气。
沈今鸾闭了闭眼,轻声笑道:
“多少年前,你曾对我说过,想回钱塘,再听潮声。”
她记得,顾昔潮自少时起的心愿,就是回到钱塘,再听一回潮声。
后来,他因为旧案,因为顾家,一直没能回去。
“从前,我一直想带沈十一回故乡,亲眼看一回钱塘江潮。”
男人衰弱得吐息沉重,如丝线一般缠绵耳侧:
“来世,还有今后的生生世世,你我回钱塘,看潮信。可好?”
沈今鸾望着他期许的目光,温柔又热烈。
她酸涩的心头,回响起奔赴刺荆岭救人前赵羡沉痛的话语:
“贵人可想好了。这般召来千万魂魄,你就去不了地府轮回了啊。”
她耗尽了所有魂魄之力,无法再去往生了。
她不会再有来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