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过重的人,会沦为恶鬼,在那里的最底层服役,无间地狱,不得解脱。”
小娘子柔嫩白皙的素手握住他满是腥血的大掌,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你看,你让我这一缕魂魄生了血肉,有了心跳,不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而我,也不能让你为我变成恶鬼。”
“十一,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一声轻叹传来。
他的妻子明明心地善良,虽为鬼魂,闯牙帐,救旧部,定云州,从未伤害过一人,还有那么多大好男儿愿意救她追随她。
为何,她就不能有机会重新为人?
顾昔潮一直想不透,堪不破。
“我一生征战,未尝有过败绩,可除却一身战力,别无长处。我实在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妻子。”
明明满腔愤怒,他的面容依旧沉毅,字字句句透出的,尽是无力和绝望。
这是坚不可摧的大将军头一回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态。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想救自己妻子的普通男人。
在场闻者,皆是默默垂泪。
“我什么都不能做,怎么救你?”顾昔潮胸前剧烈地起伏,低吼渐渐成了呢喃,“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你……”
这一生,都在与她错过。她的生命里,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总是觉得无能为力。
“你已经救了我了。”
生前死后,他救了她无数回,终于让她迷途知返,回到故乡。
沈今鸾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面颊,一一望向围在身边的旧部,旧友,笑道:
“我沈十一娘今生,有朋友,有爱人,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最后,她怜惜的双眼映着一直立在她身旁的男人,莞尔一笑。像少时那般扯动他带血的袍角,央求道:
“顾九啊,沈十一这一生殚精竭虑,最后只想和你做一对平民夫妻,过一回普普通通的日子,好不好?”
在众人沉重的凝视中,动辄杀伐的大将军终是轻轻放下了刀。
他仰头望天,眼中似有一点清光一闪而过。
任由温柔的小娘子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道走出了尸骸遍地的韬光寺。
贺毅想要上前,被秦昭拉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难道,就真的不救她了吗?”庞涉不甘又不解。
“顾大将军又岂是轻言放弃之人。”燕鹤行捋着长须,微微的叹气声回荡在空寂的佛殿里。
佛龛上,诸天菩萨无言注视,悲悯又无情。
……
接下来的一日,顾昔潮闭门不见客,一直留在家中陪着妻子。
将军卸甲,亲手在两棵多年桃树之间,给她扎了一个秋千。
秋千的木板特地选了结实的橡木,阔大的一块,三人同乘都绰绰有余。
傍晚做好了秋千,二人并肩在上面晃晃悠悠,听着木板嘎吱嘎吱作响。
像是真做回了一对寻常的新婚小夫妻。
顾昔潮手臂揽她在怀,幽深的目光锁住她:
“娘子又瘦了。”
小娘子下颚一扬,青丝飞舞,道:
“你不懂,本朝女子,以瘦为美。我多食却不发福,是我之幸也。”
“顾郎,难道不想做一回楚灵王?”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明明是肉身魂魄衰败的缘故,如此心酸之语,却被她说得如此轻松俏皮。
“不想。”顾昔潮冷声道。
怀中的小娘子似是不满,腰肢摇曳,追问道:
“那顾郎想做哪一位楚王?”
除却好细腰的楚灵王,还有一位楚襄王。
少时读辞赋,襄王神女巫山,朝暮云雨。
今朝神女在怀,他却不敢想。
见他抿唇不肯答,她忽凑过来,仰倒在他怀里,低笑道:
“今日兴尽,不如拿酒来。”
“陈年的桃山酿上回喜宴喝完了,我和徐老学着酿了一回,还差一口气,过阵子饮才好。”
“必得是今日。”她坚持。
从来都拗不过她,片刻后,数坛酒送了进来,摆满了院中。
来日方长,他一下子酿那么多坛桃山酿做什么。沈今鸾接过酒坛,看了一看,又推了回去:
“不喝了,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她斜睨他一眼,挑眉道:
“云州已定,顾郎又没了军务,还戒酒么?”
一双明眸忽闪忽闪,像是一把钩子勾在他心头,有几分痒意。
见小娘子闹起了脾气,男人扬唇一笑,打开了一坛酒,道:
“今夜,我与娘子同醉。”
夫妻各怀心思,一个想她醉,一个想他醉,自己也想醉。都要醉得不成样子才好。
月影西斜,院中的酒一坛一坛地空了。
沈今鸾饮了不少酒,身上沁出了微微的薄汗,不自觉衣裳敞开,雪峦起伏。月色洒在玉肩上,满目的白,映入他沉黑的眼底,掀起暗流汹涌。
北疆初夏的夜里,还有几分凉意,他僵了片刻,为她拢起了衣襟,轻轻盖好。
长指偶尔拂过,蜷收起来,不敢多碰,一触即离。
春山桃几乎谢尽了,还有桃花香在萦绕。
他知道,是她身上散出的香息。
“顾郎,你心跳得好快。”一只素手在心口绕着圈,摸索着往下。
他箍住那一只皓腕,低低地道:
“别乱动。”
她不动了,似是委屈,眼里一片水汪汪,湿漉漉的,像是浸入一片春池里,缱绻动人,荡开他心底深埋的涩意。
“要是今夜永不过去就好了。”她叹道。
是啊,他也想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她的身体可以一直这般鲜活,不会因魂魄之故彻底消亡。
但,城外还有军队在等他号令,他还要排兵布阵,明明还有很多事要谋划。
这一刻,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心,只有眼前渴求了一世的小娘子。
“顾九,我不想入宫。”顾昔潮听她忽然嗫嚅道,像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沈家十一娘不明不白背负他人命运,在那座吃人的宫墙内磋磨了一世。
曾经那么鲜活的小娘子,成了尸骨都不知埋在何处的孤魂野鬼。
顾昔潮将这个小醉鬼抱了起来,声音轻柔:
“不必入宫。沈十一已经嫁给顾九了。”
听到这一句,怀里的她微微泛红的眉眼弯起来,自顾自地道:
“那顾九不要去京都,跟沈十一留在云州,好不好?”
顾昔潮心下一沉,寒眸扫过院外立着的一众护卫。
众人皆摇头,表示自己从未露出破绽。
她细弱的声音又传来:
“云州可好了,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春山桃,夏天的西瓜最是香甜,秋天满山黄叶踏马,冬天我们一家子围炉煮酒……”
“你武艺那么好,兵法也好,阿爹,大哥,二哥一定都很喜欢你。算一算,不需三年,你定能立下军功,之后也会成大将军呢。”
既像是说着旧事,又像是在描绘本该属于她的完满一生。
说着说着,她唇角翘起,嗤嗤笑了起来。
像是只是喝醉了,絮絮叨叨:
“所以,你别回京都,我不忍心。顾九,你听话,千万别去啊……”
她意识不清,死死捉着他的衣襟,从他身上奋力坐起来,一声声恳求,一道道清泪落下。
只当她是醉了,他并违心地没有应下。
胸前被她的泪水浸湿,他只是伸手轻抚她被泪水打湿的发丝,拨去耳后。
十年前,他没有动手,把她的尸身留在了困住她的深宫里,懊悔终生。
十年后,他答应了她不动兵戈,不伤百姓,以天下生民为念,但他仍有最后一谋,救他挚爱的妻子。
顾昔潮一口一口接着饮酒。
苦酒烧喉,却不能压下心头不断涌起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