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肃穆的静默,数面军旗猎猎翻涌。
满街百姓无不动容,悲欣交集,一排又一排跪下去,以国士之礼迎接大将军回朝。
顾昔潮神容平静,走马而过。穿过人潮的时候,他微微仰首,望向无尽的天际处。
大哥,你看见了吗。
云州终于平定,百姓重回故国,十五年间颠沛流离的亡魂,也都能魂兮归来,叶落归根。
在马上的大将军遥望苍穹的时候,身后的人群里,一道纤柔的身影掩在人潮里,跟着队伍缓步而行。
盖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下,女子悠远的目光也望向这一座胸围的皇城。
生死阔别十年,她又回到了这里。
心境已全然不同。
虽然二嫁的夫君是无所不能的大将军,沈家十一娘可不是只会在家望夫成石的娇妻。
她的生死,要由自己一手掌握。
她想知道,当年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女子跟着贺毅和贺芸娘一众贺家人,走向街边一名由数名侍女簇拥的缎衫襦裙的女子。
“姑母,侄儿,侄女回来了。”
上一回北疆相见,贺慧月没能和侄儿相认,这一回翘首以盼,当街重逢,姑侄三人抱头痛哭。
寒暄过后,贺慧月看到一女子不声不响立在三郎身后,不由问道:
“这位是?”
“慧月姐姐,十年不见,你可好?”女子在僻静处摘下兜帽。
当年艳绝京城的容貌一点一点露了出来,笑颜宛然。
贺慧月瞪大了双眸,面色一变,几乎站不住,要当街朝她跪下。
一只柔腻却有力的素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烦请姐姐帮忙,今夜带我入宫。”
女子笑语盈盈,不失昔年睥睨朝野的威仪。
……
穿过一重重的宫门,来到禁中前,顾昔潮飞身下马,取下佩刀交给戍守宫门的禁军。
“宣,大将军觐见!——”
今日的朝会刚结束,丹陛玉阶上,穿着朱紫朝服的百官正在如潮水一般退下,
在朝臣诸般复杂的目光下,顾昔潮孤身一人,逆着人流,提袍而上。
下朝后,皇帝一直在偏殿。
御前内侍陈笃传唤他时,已近晌午。
顾昔潮步入殿中,听到一阵咳嗽声从中传来。
初夏时节,殿内还烧着地龙,颇有几分燥意。
殿内昏暗,鎏金兽首铜香炉喷吐出一股异常浓烈的龙涎香,烟气映出朦胧的两道人影。
一道纤细素白的身影立在金丝屏风旁,发髻高耸,不着珠翠,手捧白玉碗,犹如瓷像一般一动不动,向着御座上专心批阅奏章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皇帝从堆叠的奏章中抬起头,看到了拐进殿门的威武男人。他向身旁静立许久的女子挥挥手,道:
“你先退下吧。”
“朕和大将军十年未见,要单独一叙。”
“陛下记得按时喝药。臣妾告退。”
那素白的身影举止端容,放下了药碗,拢起的长袖如流水泻下,向皇帝福身行礼,慢慢退了下去。
顾昔潮入内,与那故人错身之际,他与那素衫女子对视一眼:
“大将军。”
“贵妃娘娘。”
互道一声后,各自离去。
御案前,陈笃递上锦帕,元泓以帕拭了拭唇角的药液,掀起眼皮,似笑非笑:
“朕没想到,大将军会只身入京。”
顾昔潮迎着皇帝冰寒的目光,坦荡地道:
“臣经略北疆十年,今朝云州收复,回京述职,面见天子,理所应当。”
语罢,他从怀袖中取出云州舆图。陈笃小步上前从他手上接过,递上御案。
元泓展开舆图粗粗一看,“啪”一声合拢,掷于案上。
“顾将军倒是会笼络人心。”
大将军归朝,皇帝虽未亲至,已将城中情景了解得一清二楚。知他此行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朕在京中忙于平叛之事,不过是朕派人放出来去的假消息。你若是真带大军前来,你的那些人早就中了埋伏,定是死无全尸。”
谈笑间,龙涎香混着一股清苦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但顾将军孤身一人,就不怕是,鱼游沸釜,鳖入深瓮。”
顾昔潮淡淡地道:
“谁为鱼鳖,谁为釜瓮,犹未可知。”
元泓眼帘抬起,扫了一眼男人,拧起眉头,目光似电:
“你来,是为了她。”
顾昔潮迎着他的审视,点点头,道:
“臣此次前来,是请陛下将皇后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
“她从来最要体面,这个体面,陛下无论如何必得还她。”
元泓死死盯着底下的男人,忽猛地咳嗽了几声,陈笃碎步上前,递上茶水。他饮了一口茶,双眸的猩红还未褪去。
他放下茶盏,如同稳下心绪,盯了眼前的男人足有半晌,忽笑了一声:
“顾昔潮,你占了朕的妻子,还要朕给她皇后之尊,你不觉得这太好笑了吗?”
顾昔潮凝眉,头一回端详面前的皇帝。
偏殿点燃了十余盏灯烛,阴影重重,照得皇帝面庞清瘦,两颊凹陷,凤眼眯着,细纹之中,愈发显得锐利。
宫城的碧瓦飞甍还还如旧时。
偏殿的摆设,一案一台,似乎都未有分毫的变化。
犹记得,眼前的皇帝初登御极之时,同一间偏殿里,二人是何等意气奋发,畅谈朝政,指点江山至天明,再一道精神抖擞参加朝会,从不知疲倦。
是君臣,亦是知己。
他放心将兵权交予他;他征战在外,也放心将后背交予他。
他从最紧手的户部为他拿下军粮,雷霆手段;他为他啃下一场一场的硬仗,不惜性命。
他们从前有相同的政治抱负。为家国社稷,为四海升平,为百姓安乐。
不知是哪一年开始,这一切已悄然改变。
然而,曾经的回忆和念想,是他昔年为臣时,纵使对皇后存心如狂,也从不越雷池一步的缘由——唯一的一次,是洛水池畔醉酒后的失持,从此便滴酒不沾。
也是他至今还唤他陛下的缘由。
君臣之间的裂隙越来越深。即便当年他拱手交出自己身世的把柄,也不能让这位皇帝放下戒心。
而此时,他的陛下面色不见喜怒,望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怀疑和警惕。
元泓也在满殿烛火里深深凝视归来的大将军。
十年未见,一个未老鬓先衰,一个疾病缠身。
当年在此间笑谈之时,何曾想过他最忠心的臣子会到今日不可撼动的地步。
皇帝叹了一声,陡然间收起了缅怀怅惘的神色,没有再犹豫,传唤早已在殿外等候的待诏入内。
待诏文思如泉,笔墨阑干,写就两道诏书。
两道黄绢在大将军面前一一铺开。
其中一道,正是皇后薨逝的哀册:
皇后沈氏薨,殡于永乐宫,追谥孝贞皇后,万乘悼怀,群臣慕思。玉衣追庆,金钿同仪。
大魏即日起国丧三月,百官哀送,万民素服。
而另一道,顾昔潮扫过,眸光微微一变,又了然一笑。
皇帝勾了勾唇,目光凛冽,语气淡然:
“大将军要朕予她死后尊仪,可。”
袖口金龙倨傲而立,轻叩另一道认罪诏书,道:
“只要将军向天下人承认,你不守臣节,不顾伦常,觊觎君后。朕,便依你所求。”
顾昔潮为将十余载,为国征战,为民戍边,劳苦功高,朝野内外无不叹服。
民心所向,皇帝也抓不住他的把柄,更不敢擅动。
唯有觊觎君后一事,君臣父子,天纲伦常,足以定他死罪。
北疆的军士与他生死相交多年,知道他情深义重,可是天下人不会这么看。
皇后已死,死无对证,只能让他亲口认罪,无人敢有质疑,无人敢来保他。
届时再搅弄风云,推波助澜,引得清流怒斥,御史弹劾,他只会身败名裂,万人唾骂。
如此,大将军手中的兵权,自会落回皇帝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