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边的裙裾纹理繁复幽深, 拂过她瑟瑟发抖的手。
“本宫死得好惨呐。”皇后幽声细语,行至她跟前,不动了。
陈妃不敢抬头, 齿关咬得面靥凸起, 形容惊悚:
“你、你到底, 是人是鬼?”
一声叹息从头顶传来, 皇后悠柔的声线陡然便厉:
“我早死了, 陈淑宁,是不是你害了我?”
“冤有头,债有主, 你还我命来……”
“来人……来人呐!”陈妃撕心裂肺地喊叫,狂乱地扬手, 想要禁卫来救。
呆立不动的禁卫这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挪这步子上前,举起的刀颤颤巍巍。
大将军信步向前,霍然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一个欺身砍倒最前冲来的一个甲兵,连带后面的人潮倒下大一片。
男人横刀在前,血不沾衣,神色冷厉如刀:
“谁敢?”
一人可当千军万马,俨然为皇后娘娘护驾的阵势。
沈今鸾对上他的视线,对他眨一下眼。
捕捉到她的顽劣,男人双眸幽深似潭,唇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扬起,低头失笑。
她轻咳一声,继续对那陈妃道:
“我死不瞑目,谁杀了我,我就要去找谁报仇……”
陈妃匍匐在地,精细的袍袖被地上的枯草抠破,手掌都被磕破了皮,无处遁逃。
听到她这一声“报仇”,她却忽然直起身来,不退了。
“是我。就是我要杀你!”陈妃惊惧万般的脸上露出大义凛然的神色,“你要报仇,就来找我罢……”
没想到她突然承认得如此之快,沈今鸾心头凉得发紧,冷声道:
“自你入东宫,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我?”
其实直到陈妃出现在永乐宫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是她。
她和她怎么会落在这个地步呢。
这个小名“陈三”的姑娘,是个世家偏族里的庶女,和军户出身的她同病相怜,一前一后嫁给了太子做正妃和侧妃。
太子当年饱受先帝磋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世人拜高踩低,唯有她们两个小娘子报团取暖。
沈氏旧部遍布,宫人不敢动太子正妃,却敢明里暗里欺负陈氏。有一回故意拿滚水泼她,沈今鸾路过看到,直接拔刀相向。反正她是军户女,性子泼辣,不惧名声。
她依稀记得,小娘子蜷缩在她怀里,身体瘦弱,长发披散,强忍着烧伤的痛,咬紧牙,一滴泪不肯落下。
长此以往,都知道陈氏是太子妃护着的,没人再敢欺侮她了。
沈今鸾女工做得极差,陈淑宁看不下去,偷偷过来帮她缝补,被她发觉腼腆地笑。
陈淑宁冬日畏寒,手脚生冻疮,她第二年便从北疆托来特效的药膏,不厌其烦地亲自给她涂抹。
纱帐里,药香萦绕,两个小娘子同榻而卧,互诉衷肠,直到天明。
如今,沈今鸾凝视着女人这一双戴着蹙金指甲的手,尖利纤长,精致隽秀,却轻轻道:
“你的手,今岁寒冬可有再痛?”
陈妃盯着她,浑浊的眼眸里恍惚了一下,想起多少年前,那个小娘子展开她的手细看,垂下的眼睫浓密,还有草药涂在发胀的冻疮上丝丝凉凉的感觉。
抬眸又看着她身上的翟衣,一片刺目,她眼底怨毒的火又烧了起来,血丝狰狞,嗤嗤笑了一声:
“只要你死了,我的辙儿就能回到我身边。”
“你当了皇后还不够,还要害得我们母子生离。你、你就该死……”
她喑哑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控诉道:
“他们都说,我的辙儿啊在永乐宫夜里一直哭着喊娘,你从未生养,又懂什么做母亲的痛!”
“为了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就算杀了你,背上杀孽,也要将我的辙儿夺回来。”
沈今鸾俯视着挣扎的女人,目光哀悯,缓缓摇了摇头。
“我自小离开北疆入京,几年见不到阿爹和阿兄。亲人生离,这种痛苦,我心深受。”
她为后时虽然对朝堂异己心狠手辣,残酷无道,可她心底有一块最是柔软的地方。
那里藏着幼时北疆的春日花开,除夕和父兄放炮仗的响声,还有二哥偷偷塞给她的饴糖甜香。
因为这样浓厚的亲缘,她同样也见不得骨肉分离。
沈今鸾望着底下的陈妃,淡淡地道:
“其实,我死的那一日,本打算禀了陛下,将辙儿送回你身边,母子团聚。”
“可惜,你没等到。”
这一句,陈妃登时愣在原地,松了劲头,整个人像危房坍塌了下来。
她的目光漆黑空荡,映着皇后翩飞的衣袂。
眼里的这个女人,是皇后,又不似皇后。
她不像一个寻常妃嫔一样在意皇帝宿在哪个宫中,使劲浑身解数去夺得君王的宠爱,甚至数次推拒君王下榻永乐宫。
起初,她以为她只是假仁假义,后来才知,她是真的不在意。
皇后的那一颗心,从不在皇宫,而是长久地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北疆。
那里埋了她的父兄,所以她才入宫,不惜一切地要为他们复仇。
君王之爱,不过是她利用的手段,而非目的。
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君王最深的宠爱,连唯一的儿子都要给她,如此,才最是可恨!
一想到她早已死了,陈妃拧紧了袖口,经年的冻疮又痒又痛,心头亦是既痛苦又痛快。
一道淌血的刀尖映入眼帘。大将军已提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刀尖的血滴落在她脖颈浓艳的镶绣上。
“你怎么害死的她?”
陈妃浑身发抖,又像是压抑不住喜悦,胸膛起伏不断,得意地笑:
“永乐宫里,有我的人。”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我求托巫女,那一只为父兄求来的巫蛊,也是你的人掉包成元泓的生辰。”
陈妃点点头,笑得嘲讽:
“陛下不幽禁你,我哪有机会下手啊。”
陈三儿自小习惯在夹缝中生存。只要帝后的裂隙深一点,再深一点,她便无往不利。
“多亏陛下狠得下心,收走你的凤印,撤走你的守卫,折断你的左膀右臂,给了我可乘之机。”
陈妃摩挲着手指,笑道:
“你那一碗药里的毒,只需那么一点点,你就能见到你父兄了,哈哈哈——”
沈今鸾却变了脸色。
她缓缓地,迟钝地望向顾昔潮。
顾昔潮也在看她,身影凝驻,眉目之间除了深切的沉痛,还有阴森戾气。
沈今鸾记得死前那一碗浓黑的药,曾经以为是顾昔潮下毒害她。
重回北疆和他第一回 对峙就已发现,她绝不是被毒死的。
她的魂魄死得很干净,面容也干净,唯有袖口有丝丝血迹。
陈妃想要毒死她,却没能杀了她。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沈今鸾感到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半,脑中一片空白,死前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破碎地涌现。
“不对。”她眼角寒光一凛,低声道,“元泓将我幽禁永乐宫,你的人根本进不来,怎么给我下毒?你撒谎!”
“不是你杀的我……”
陈妃面上出现一丝慌乱,失声嚎啕,重复地道:
“没有别人,就是我,只有我!”
沈今鸾皱紧了眉头,微微仰头望向永乐宫四角的天空,被巍巍宫墙划开,被尖锐飞檐刺破。
没由来地,胸口窒涩,指尖也泛起灼心的痛。
她想要回忆什么,头疼欲裂,眼底渐渐浸入一片黑暗。
一阵天旋地转,她失了力气,踉跄着跌倒,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顾昔潮扔了刀,将她搂在怀中。她搭着他结实的臂膀,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对陈妃动手。
一旁禁卫伺机一拥而上,扑上来,救出了刀尖下几欲昏厥的陈妃。
他们护着疯癫的女人匆匆忙忙撤出了永乐宫,还留了几人守在宫门口,防着大将军再追上来。
只见大将军一寸眸光也没留给他们。他将皇后打横抱起,步入内殿,身影消失不见。
……
静夜不静,月色凄迷。
沈今鸾睁开眼,看到帐顶那一方华丽的鸾鸟藻井。
十年前,看了无数个深夜的相同纹样,落入眼中,她神思恍惚,心口直跳,手张开又攥紧,想要抓住什么。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住她发抖的手背,指节瘦长,沉稳有力。
她抬眸,撞入男人暗沉沉的眸光,他身上的气息令她觉得安定。她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无比真切的温暖,那一场噩梦已经过去了。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