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奋然拔刀,起身继续往前,众人紧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脚下踩过的几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几声清脆的响动之后,最后再也了无声息。
顾昔潮骤然停步,举起刀拦住了紧跟着前行的众人。
骆雄举起火杖往前照去,只见脚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处竟是一处不见底的深渊。
那人竟将他们带到了绝路。
身后不断有箭矢纷至沓来,密集如阵雨,处处杀招,是要置他们于死地。顾昔潮的亲卫虽皆是好手,拔刀斩箭,且战且退,也渐渐被逼至崖边。
顾昔潮脚踏崖石,将手中的火杖掷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点微渺的火星子,最后才渐渐湮灭。
他望了一眼底下隐隐可见的火光,从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渊,后有虎狼。走投无路,两害相权取其轻。眼见将军已作了指示,众人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攀岩而下。
沈今鸾绑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紧绷的下颔线,青筋贲张的手腕,坚实有力的大臂肌腱,沿着山石一块块地攀下去。
“嗖——”
崖顶数支利箭击碎积雪,直向攀崖的众人刺来。
尖锐的箭矢不断擦着纸人手臂而过,沈今鸾的魂魄甚至都感到箭镞的寒意。
即便赵羡走前对顾昔潮千叮咛万嘱咐,说她这纸人如何脆弱,魂魄如何虚弱,但是,事实上,确没什么能伤到她的。
顾昔潮却用氅衣将纸人紧紧包裹住,迅速下行。
避箭之时,他踩上了一块裂石。沉积了许久的力量终于溃散,如同绷直的弦骤然断裂,失力滑了下去。
男人已下意识地将纸人从背后环至身前,自己背靠大地,才倒下去。
轻飘飘的纸人被他抱在怀中,一道下沉,直至滑落到了崖底。
身后是男人如此熟悉又熟练的动作,沈今鸾浑身一僵,陷入了巨大的懵怔之中。
她感到纸人空乏的心好像在跳。
只不过,是在回忆里跳动。
少时在京都的上元节,一夜鱼龙舞,顾家九郎也曾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回家。
“沈十一,快醒醒,我还是带你翻墙进去,不然被嬷嬷看见,又要罚你闭门抄书了。”
“又要翻墙啊,这次别再摔了。”
“信我,这次我们爬树上去。”
她困得不行,趴在他背上经由墙边的杨柳,翻上了围墙,长袍锦边拂过墙上瓦片,婆娑轻响。
这一回,是细弱的杨柳枝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嘎吱一声”折断了。
少年劲臂一收,熟练地将她护在身前,滚落墙下。
二人一道摔在墙内的草垫上。那块草垫地因被压过太多次而凹陷下去。
她又一次摔在他胸膛,毫发无伤,听到他落地时闷哼一声,还照旧问她道:
“沈十一,你没事吧?……”
那个时候,顾昔潮只会唤她“沈十一”,而非后来的“皇后娘娘”。
待她惺忪睁眼,还来不及嗔怪,少年已纵身一跃,攀上了树,在墙顶上回眸,看她一眼,眉眼含笑,锦袍翻飞。
一眨眼便跳下不见了。
崖石被箭矢击碎的积雪还在身旁簌簌落下,少时的回忆转瞬即逝。
沈今鸾听到粗重的气息,回首,只见身后的顾昔潮背倚岩壁,已是力竭。
方才,他护着纸人重重落地之时,她倚在他身前,感到他因毒性发作整个人动作迟缓,意识浑噩,不似寻常清明。
纵使顾昔潮平日里身如金刚,无坚不摧,到底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而此刻毫发无损的她,连气息都无,只是一缕鬼魂罢了。
沈今鸾垂眸,轻轻叹息。面对他突然的舍命相互,她颇是费解。
身后的男人似是低喃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沈今鸾恍惚了一下,倏然抬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她的魂魄微微凑近,凝神听着。
崖底昏暗,男人眼帘微阖,昏昏沉沉,浓睫在眼下投下一道促狭的阴影,像是一丝难得的破绽。
“沈十一,你没事吧……”
他无意识地道。
第18章 惊觉
“顾昔潮,你唤我什么?”
沈今鸾如堕幻梦,颤栗地吐出一句。
男人似是昏了过去,再没开口,只有越发沉重的血腥气在周遭弥漫。
大地忽然一阵震动。
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顶袭来,每一寸寒芒都带着致死的杀机。
军士们紧紧贴着岩壁作为掩体,透过石缝之间举目凝望着十余丈高的崖顶,辨别着敌人的动静。
月黑风高,原本空无一物的黢黑崖边,乍现几道火光,人影幢幢。
漫天箭雨就从那重重光晕里袭来,尖啸声惊破夜空。
流矢零落的间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穿过纷急的流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横扫箭雨。
弹指之间,敌人射落数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是将军……”众人惊叹。
跌落悬崖的顾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来,收刀在侧,劲臂挽起身后长弓,张弓搭弦,五指勒紧。
黑暗之中,众人屏息,只能听到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的声息。
“嗖嗖嗖——”
数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雾,从底下直直射向崖边高处的那团火光。
火光登时灭了一处。
箭无虚发,一击即中,光晕里的人影倒地,崖顶传来几声怒骂。
紧接着,像是领头之人中了箭,阵阵箭雨便渐渐弱了下来,为底下的人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顾昔潮放下了长弓,又缓缓地后倚在岩壁支撑着身体,沉声道:
“那几人曾在我军中号令弓箭营。他们中了箭,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他瘦削的下颔绷紧如弦,面色沉定冷静,一声令下:
“你们,先走……”
男人双眸垂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再歇片刻……”
话音刚落,他眼帘一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顾昔潮像是拼尽了仅剩的力气,为自己的亲兵杀出了一条生机血路。
“将军!”众军士冲过去搀扶浑身是血的将军。
“将军在发热!这般死战使得气血上涌,毒性发作更快了。”
“方才将军拔刀帮我挡了不少箭,是我太没用了,没能随将军突围……”
骆雄等人面色沉痛,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将军一般悍勇就好了。
顾昔潮摇摇头,薄唇紧抿:
“若我撑不住了,你们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贵,不可、不可轻言放弃……”
唇色发青,语如梦呓,再度陷入了昏迷。
众军士们面面相觑,起先没有人动,后来不知不觉散了开去。
听着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鸾极力平复下心绪,恍惚之感才渐渐消去。
无论是生前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顾昔潮就算是只剩一把断刀,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的身躯像是生铁浇铸,因为冷漠而坚硬无比,无法被摧毁。当年相斗,她时常嘲讽他是一个没有心的死人。
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顾昔潮这般模样。
即便死前恨毒了顾昔潮,也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可此时此刻,她却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毒发死在这里。
至少,不是在这里。
沈今鸾攥紧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动,使得纸人近乎站了起来。她平视四处,忽然看到一块岩石底下压着一条眼熟的红绸。
沿着蜿蜒的红绸望向不远处,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轿,杠上残留的白幡迎风飘扬。珠帘背后,十余个嫁衣纸人横斜其中,身体碎烂坍塌,空洞的眉眼阴气森森。
冥冥之中,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这处竟然就是喜丧队伍最后坠落崤山的那处崖底。
粉身碎骨的棺椁和喜轿之间,落满烧了一半的金元宝和纸钱。此地无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响声,更像是老鼠啃噬谷仓的细声。
同时,她嗅到几丝异样的气息。
“谁在那里!”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鸾即便心中惧怕,仍然声色端严。
喜轿的珠帘被她的阴风拂开,露出一截打颤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