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羊角上的那柄弯刀嗡鸣不止,骤然出鞘,锋刃直向他而来。
顾昔潮一偏头,那白刃在刹那间拂过他的鬓发,几乎是贴着他咽喉而去,直到刺入他身后的木桩上。
刀尖入木三分,只距他耳后一寸,杀意凛冽。
顾昔潮缓缓抬眸,目光掠过幔帐,只见那一缕魂魄正坐榻上,端庄孤傲,冷视他的目光,一如昔日金銮殿上。
他劲臂一旋,从木桩里拔出刀,缓步走向胡榻。被刀尖刺穿的幡布碎裂翩飞,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淌过,消逝,微微拂动他散落的一绺鬓发。
他在她面前立定不动,面色从容:
“娘娘又要杀我?”
魂魄幽幽盯着他,声音比刀锋更冷,如扼咽喉: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身为大魏边将,竟敢私通羌人。”
“之前在蓟县,你对羌人图腾如此了解,我就当你知己知彼,并非怀疑。”
“从蓟县到云州,路上如此多岔路和陷阱,你一次不曾走错,显然是来往多次。在林中特意用马粪点燃的篝火,也是与羌人约定好的信号。”
“更不必说,你羌语流利,而且这一路上那些羌人对你的态度,绝非寻常。此地,你也定不是第一次来。这毡帐不是现搭的,是羌人早就特意为你安置的,里面的摆设,都是你最惯常用的。”
她指着床榻,那把刀原本放置的位置:
“顾大将军的床头,每每必要放一把刀,才能入睡。”
“这桩桩件件,你连装都懒得装,是真当我愚不可及,察觉不到,还是根本不担心我会看出来?”
顾昔潮看着她,目光淡然,隐带讽意,道:
“皇后娘娘观察入微,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旧事。”
沈今鸾一愣。
从前,她熟知他每一个习惯。
床前要放刀,随身带锦帕,衣服得熏香,心爱之物是生母留给他的一把金刀,起杀心时会用指腹摩挲刀柄,他喜欢的摆设,惯用的东西……她十年未忘。
只因,她和他曾是同病相怜的朋友,相知相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她入宫后,听闻他心狠手辣,杀尽亲族,只为成为陇山顾氏家主,统领世家,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顾昔潮。这个自小丧母却养在锦绣堆里的富贵公子,他骨子里深藏的杀戾之气。
后来他远去北疆,朝中曾有后党请奏,要元泓收了他的兵权,甚至赐死他,以免他在北疆挟私以报,殃及边防。
他们担心他从极盛之时、极高之处跌落,丧失了从前的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天之骄子被活生生折了羽翼,放逐到了边陲之地,必定从此心生怨怼,会为了爬回高位不择手段。
而今她死后与他再逢,发觉他确实已全然变了一个人了。
沈今鸾声色凌厉:
“从前,顾将军三伐南燕,收复失地,为大魏治军,在兵事上鞠躬尽瘁,是国之肱股,元泓确没有看错你。因此,哪怕你我之间仇深似海,我也当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顾昔潮目光沉沉,唇角扯动,似是嘲讽她,又像是自嘲:
“十年未见,我这个可敬的对手,在你眼中就成了通敌卖国之人?”
他这样的神容,像是一触即碎,她从未在从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顾昔潮面上见过。
想起他在崤山九死一生也要杀尽叛逃出关的顾家人,沈今鸾心头微动,叹了口气道:
“我已不认识你,也不敢信你。”
执掌凤印以来,她见过太多芦苇一般的所谓臣子,头重脚轻根底浅,见风使舵,为了利益可以抛弃所有为人的尊严。
连贵为帝王的元泓,也会为了所谓利弊,忘却初衷。
历朝历代,多的是边将暗地里与外敌暗地交易,佯装进攻撤退,设计大胜惨败,以换取朝堂上的利益。
更多的军饷,更高的官职,更大的权势,无论何种图谋,皆为叛国。
若说从前的顾昔潮高傲自持,定是不屑于阴诡之计,如今的她已无法辨别。
沈今鸾尚在犹疑,眼底忽落入一片庞然阴影。
“娘娘既已认定我通敌叛国,大可按大魏律,杀了我。”
顾昔潮已上前一步,逼近她,再俯下身,整个人暗沉的影子完全将她单薄的魂魄罩住。
“或者,不是还想为你父兄报仇吗?不必再等毒发,此时此地便可了结我。罪名就是,勾结外敌。”
过往似曾相识的画面也在眼底幽幽流过。
淳平十九年,北疆军覆灭,他孤身一人自北疆归来,滂沱大雨之中,来到一身孝服的她面前,还未走近,一柄刀就横在他颈侧。
他当时想,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那柄刀终是滑下,坠落在无尽的雨水里。而她步入雨中,从此再未回头。
后来,是承平五年,她与他朝堂的最后一局,他落败,万罪加身,授她以柄,只待凌迟。可她最终放任他孤身匹马去了北疆。
而今,承平十五年,她死后的第十年,他再一次亲手将生杀之权递到了她的手上。
“如何杀顾家人的,也可如何杀我。无论何种手段,皆由你而定。”
贴近魂魄的凉意渐渐渗入体肤,顾昔潮静待,笑意森森。
他低垂的眼底,看到她的魂魄飘近了,层层雾气缭绕盘踞在他身间。她伸出手来,缓缓攀上他的侧颈,在触及他咽喉之时,指间猛地收紧。
她倚在他身上,寒气彻骨,纤纤十指如十道割喉利刃。
缠绵悱恻,惊心动魄。
顾昔潮面不改色,冷漠地抬起手。
粗砺温热的大掌覆住她虚无冰冷的手背,两只手一虚一实,寸寸握紧,宛如十指交扣。
他缓缓地引导着她的手,从喉结游移向那一条隐隐跳动的青筋,抚过他的命脉,扼住他的咽喉:
“我的命,就等娘娘来取。”
第24章 暧昧
作为曾经的大魏朝第一战将, 这天底下,能杀得了顾昔潮的人寥寥无几,除非, 是他自己递刀,心甘情愿只求一死。
这样的人,世上仅沈十一娘沈今鸾一人而已。
时间静止,魂魄冰寒的手所抵在男人热血蓬勃的颈脉, 良久地纹丝不动。
沈今鸾怔忪了片刻。
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硬, 还如此疯魔地将命递给了自己。
接着, 在男人压迫一般的目光里,她仿佛后悔了一般, 双手缓缓地从他颈间撤回。
她的魂魄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趔趄着后退几步,径直跌坐进了之人之中, 逃避一般别过脸去。
顾昔潮也突然背转身去, 额上青筋暴鼓,眼圈微微泛起血色,道:
“算上今日, 臣此一生, 共给过你三次机会, 你都不曾动手。十年了, 娘娘莫非还是不忍?”
沈今鸾死死盯着他冷硬如磐石的背影, 双手握拳,咬牙道:
“今时不同往日,杀了你, 我如何去寻尸骨?我和你,如今已不是当初你死我活, 而是同舟而渡。但通敌叛国,乃是我的底线。”
“只要,你亲口说你不曾通敌,我便再……再信你一回。”
一个相信的“信”字,凝在口中,百转千回才说出来。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无甚必要和娘娘解释。”顾昔潮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对你说这一次。”
“我确与羌人有交,但绝非通敌卖国。今次我来此地,只为你父兄尸骨一事,面见羌王。”
“与羌人有交?”沈今鸾抬首,眉心一蹙,忽笑一声道,“十年过去,顾将军若是淡忘了当年之事,我不妨再提醒你一次。”
“当年北疆军战败,大魏痛失云州,羌人转眼便投了北狄。我二哥就算死后化鬼,还要杀了那么多逃亡大魏的羌人,定也是痛恨他们背叛之举。”
“羌族早已是我大魏的敌人,你怎能与敌人相交?”
顾昔潮将头偏过一侧,不去看她面容,一字一句道:
“北狄强,大魏弱,怨不得羌族依附更强者。如今,只要能为我所用,别说是羌人,就算是北狄人也可结交。”
他的声音凉薄无比,令她一时语塞,只道一声“荒谬!”
她不由回忆起,方才跟着他入羌人营地之时,一路上形貌各异,五大三粗的羌人都在看着他,神色毕恭毕敬。
顾昔潮光是立在那里的气势,就把这群蛮人给镇住了。
连羌王竟也愿意给他提供情报,为他所用,顾大将军的铁腕手段,真是不逊当年朝堂之上。
“我不知你要羌人何用。但,北疆是我沈氏经营三代,历经数十载的心血,也是我父兄埋骨之地……”
她垂下了眼,又倏然抬起双眸,字字铿锵决然:
“若让我发现你真有私通外敌,陷北疆于危局,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虽为亡魂,也必追杀于你。”
顾昔潮静立不动,目色深不见底。
他深知,北疆和北疆军,皆是她的逆鳞。
为了这逆鳞,当年,她可以抛弃初衷,决然入宫,对他痛下杀手,到了今日,也会因他稍一触及这一逆鳞,不惜魂飞魄散,与他一搏。
而他,连抚平这逆鳞的资格都没有。只要是他,触之,即是两败俱伤。
他该是有恨的,可他并无立场再有恨。
“好一个‘天涯海角,碧落黄泉’,”顾昔潮低了低头,唇角似有似无地扬了扬,道:“下一回,娘娘若是再想杀我,可就难了。”
沈今鸾敛了敛阴风拂动的袖口,轻飘飘地道:
“那倒未必。你又怎知,我利用完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便不会再杀你一回?”
话音刚落,眼前蓦地罩下一片阴翳。
本在她一步之外的顾昔潮,忽然向她倾身,低低地在她耳边道:
“看来,娘娘还没有忘,是你要同我一道来云州,找你父兄的尸骨。”
他的语调慢了下来,声色带着一分压抑的轻狂,说话间的气息拂过她鬓边散开的发丝,甚至让她冰凉的魂体都感到一丝烧灼之意。
“既然是你有求于我,便该按我的规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