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羌人受伤六十余人。伤亡不多,粮草辎重都抢救过来了。”骆雄最后禀道。
顾昔潮发青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点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下,他趔趄一步,撑刀半跪在地。
“将军!……”
亲卫惊呼,反应过来才慌忙奔过去。
一束束火把的光照下。
这才发现,男人的长袍早就被血浸透了,玄黑的铁甲都泅染成暗红。
玄甲上有数不尽的箭矢,都被他砍去了箭身,只留下高高低低的几截箭镞,埋进甲胄,深深刺入皮肉之中。
他连一声闷哼都没有,身躯僵直,好像早就麻木了。
四野静得出奇,人群中响起几声低低的凄声。
“虽然,是你找到了哈娜,在歧山部箭阵下救了我们,但是……”莽机死死咬着唇,不忍的目光别去一侧,愤愤道:
“但是你不择手段杀了我们首领,你休想让我们领你的情。”
顾昔潮的视线有几分模糊,迟缓的目光一一扫过解救下来的羌人,声色沉沉:
“我答应了阿密当,便会护住你们。”
他咽了一口血,意识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沉痛的旧事,迷濛的眼底出现了昔年的幻象。
多少年前,也是在北疆这一块土地上,成千上万大魏军的尸骸无人收殓,撕烂的军旗在腥风中无依地飘散。
顾昔潮一字一字,呓语一般地道:
“这一次,我能护住……所有人……”
说完这一句,他好似释怀一般,慢慢闭上了眼,意识终是沉了下去。
“将军!”“将军……”“顾九!”
邑都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男人,走上前去,手指摁住他眼下和人中,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屏退了其余人,单独留下顾昔潮最信任的几个亲卫,问道:
“你们将军什么时候中的羌毒!”
“身上伤口还那么深,若再不养伤,怕是活不过一月。”
骆雄焦急地上前一步,道:
“北狄人不日便至,将军一早就安排好了接下来几日的路线。我们一道先回朔州,请军医给将军治病!”
邑都听到了,沉默片刻,忽然走上前双手一撑,将昏迷的男人扛在背上:
“邑都哥?……”莽机始料未及,瞪大了眼。
邑都扛着人上了马,头也不回,粗声道:
“他的金刀还在我这里,在我将金刀还给他前,他还是我换过刀的兄弟。”
“他既是要求死,老子也总得给他收尸!”
一众马蹄声潇潇远去,掀起百里扬尘。
扬尘之中,一道白影幽幽现身,面色犹疑,喃喃自语:
“金刀?”
游离的魂魄秀眉一蹙,翩然一动,转眼已跟上了奔马,倏然而去。
***
顾昔潮陷入一个梦里。
梦里,他一直躺在榻上,头顶是暗沉沉的帐顶,镶绣的麒麟破旧不堪。
他盯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他在陈州的军营里。
陈州以南,大魏国土尽为南燕所得。先帝数度御驾亲征不得,抱憾一生,郁郁而终。
大哥顾辞山去往北疆前,唯一挂心之事,便是与难掩屡战屡败,不曾收复大江以南的大魏国土。
那时还是承平五年初,他带兵首战南燕失利,大魏折损兵力过半,他和他的大军被困陈州,武器粮食耗尽,军中怨声载道,惶惶不可终日。
“要不是那妖后派人侵吞粮草,扣押辎重,我们怎会落入这番田地?”
“我们完不成大郎的遗愿,难道真要困死在这里了?”
“九郎伤得很重,真怕他撑不下去。要不是为了大郎的死后名声,又怎会这般舍生忘死……”
“就是因为妖后故意给顾家大郎泼脏水,说顾家早年就已勾结南燕,才吃了那么多败仗。大将军为了证明大哥清白,只能拼尽全力,打败南燕军,只可惜这一次又败了啊。”
“万一,顾家大郎真的勾结了南燕呢,不然怎会那么多年久攻不下?这次连大将军也倒下了……”
帐外时有人语,每说一句,他身上的伤口便撕裂一般痛一分。
他大哥顾辞山当年带兵不曾驰援北疆军,下落不明,在她看来,就是逃脱罪责。而顾家人为了声誉,祸水东引,指摘她父兄暗杀顾辞山叛逃。
人虽死了,但声名万不可毁。于是,她为了父兄,他为了大哥。两党数年来互相扎刀,刀刀入肉,血肉模糊,分崩离析。
这一次的惨败,彻底分裂了他千辛万苦集结起来的各方大军,他不仅没能为大哥正名,自己也旧伤复发,终日在中军帐里昏睡,无人医治侍疾。
不知是军医早已战死,还是药草耗尽,抑或是军中早有她的人潜伏,要看着他不治身亡。
另一种可能,他也早该想到,自从当日他杀了一半亲族成了家主,陇山卫中有人趁他病重,伺机而动。
他闭了闭眼,目色眩晕,昏睡过去。
未几,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中军帐外低语。他意识沉沉,想要起身,可躯体沉重,手脚一直动不了,如在梦中。
宽大的白色帐布映出来人的身影。
有人恭敬地为来人掀开帘帐,步入摆放着舆图的议事厅,与他的床榻仅有一帘之隔。
那人缓缓卸下了披风兜帽,是个女子,露出的身姿高挑纤细,发髻高耸如男子束冠。隔着帘幕,他视线氤氲,看不清人。
其他人一见到她,纷纷跪倒在地向她叩拜:
“您,您怎么来了?陛下……陛下知不知道?”
女子压低声音,冷淡地道:
“陛下前去北面视察了,我快马十日内来回,无碍。”
她身旁一个沉稳的声音道:
“顾家当年见死不救,忘恩负义,背弃了北疆军,如何值得您如此费尽心力援兵相救?”
那女声如同幻听一般传入他耳中:
“我若放任我大魏五万大军折在了南燕,和当年在云州见死不救的世家有何分别?”
几人缄默无声,那女子走近几步,声音刻意压低:
“他的伤,怎么这么久了都不见好?”
一声冷笑过后,一人回道:
“呵……这有顾家人故意拖着,要找他报仇,我们倒也乐见其成。少一个顾昔潮,朝堂上我们便多一分胜算了。”
那女子却拂袖道:
“目光短浅!我阿爹曾对我说过,若非要守在北疆防着北狄,定是要去南燕,把本属于我们大魏的国土夺回来。”
“若是没了他,谁能去收复南燕?就凭你们几个酒囊饭袋吗?”
满堂再度鸦雀无声,那女子气势凌厉,声音极冷:
“速去请军医,再把陈州附近五郡最好的医师都给我请来。若是再治不好他,你们就算有命回京都,也都去给他陪葬!”
跪倒在地的几人“咚咚”叩了几下头,慌忙退出了帐子。
帐中恢复了阒静,他好似又睡了过去。
那一道女子的身影似乎还投在帘幕,袅袅婷婷如一阵烟气,却久久不散。
“水……”
他喉间干涩,无意识地唤人。
似是听到他的唤声,帘幕上的影子动了动。
她像是转过了身,望向二人相隔的那一道帘幕,再透过帘幕,良久地,凝望着沉睡的他。
而后窸窸窣窣轻响,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离他越来越近。
他行军多年,一向警惕,心有提防,想要支起身子,一股熟悉的幽香已然袭来。
视线里,来人垂落的斗篷底下,是一角浓墨重彩的赤红裙裾,袖口微微露出一角蹙金的镶袖,从中伸出的一双皙白的手挑开了榻前的帘幔。
他病体沉重,一动都动不了,只有眼底睁开一角罅隙,沿着那双皙白的手往上望去。
女子坐在榻沿,挡住了烛火,逆着光,看不清面容。整个人浸在光晕里,乌黑的发丝微微在拂动,身姿都描了道昏黄的边,眉眼灯火描摹,朦胧温柔,艳艳夺目。
她撩起袖口,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蘸了蘸茶水,浸湿帕边。
清冽的水伴着那双手散发的幽香,一滴一滴落在他唇边,若有若无的香息拂过他的鼻尖。
以此喂给他水喝,看来是经验老道,熟知如何照顾军中重伤之人。
他喝了水,紧闭着眼,薄唇抿着,喉间稍稍润泽些许,还是说不出话来。
许是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女子俯下身,纤指的余温划过他颈侧,缓缓游移至绷紧的胸膛。
他登时警铃大作,心头狂跳。
他的陇山卫中禁止军士携家眷,因此从无女子随军。他在中军帐中养病,浑身伤口血淋,为了方便换药不着寸缕,赤-裸在榻。
下一瞬,女子欺身向前,吹灭了榻前的烛火。
她的脸隐匿在阴影里,唯有一缕暗香浮动,朝榻上的他侵染过来。
他闭上眼,浑身无力,只能任她施为。可她只是极为熟练地为他更换伤带,像是曾做过不下上百遍。
一双素手在胸前纤飞灵动。柔美的光晕下,只见一双尖细的眉挑着,看他的目光含嗔带怨,说不出的缱绻,对着他絮絮低语着什么。
他凝神想要听清,却只能看到她口脂鲜红的小口,一开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