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白袖一扬,疾驰而去,众鬼追随,带起一股茫茫尘烟。
……
贺芸娘从一场尸山血海的噩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了十五年前云州城破时的惨状。
她衣衫撕裂,被疾行的奔马在尸横遍野的地上拖曳十余步,耳边是谁人的狂笑声。
后来,满城空空荡荡,唯有冤魂夜哭,如同十八层地狱。
幽暗的帐中,一股熟悉的香息萦绕。
贺芸娘定了定神,梳拢散乱的头发,举目四望。忽又听到一声极为熟悉的鼾鸣,她心头狂跳。
她方才不是在做梦。
一夜过去,她又被侍卫带回了可汗帐中。所有梦魇的开头。
铜兽香炉燃着那一股奇异的香,榻上熟睡的人是北狄可汗铁勒腾,照常饮了烈酒,酒醉后的鼾声如雷。
她的身边,地上伏卧的两具女尸,脖颈缠着一缕白绫,尸身犹有余温。
不必看,她也知道,又是被活活勒死的少女,只为取她们的处子血。
只因,铁勒腾笃信北狄传说,缢死的处子血流清洁干净,挣扎时的血流却强劲无比,放入烈酒之中,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维持体魄强健,甚至长生不老。
可她总觉得,铁勒腾这个样子,和疯癫没什么两样。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他又刚喝了这种酒,唇边还有残留的人血,已睡了过去。
这一场景哪怕经历了十五年,她仍是怕极了,指尖在袖口握紧,一下子摸到了袖中藏着一小截蜡烛。
想起这一夜再见故人,和那一番精密的谋划,历历在目。这个绝对不是梦,她很快就能逃出牙帐了。他们,不会抛下她不管的。
贺芸娘这才心下稍舒。
她绕开女尸,一点一点挪至帐帘处,静坐凝神屏息,只等外头的暗号。
阒静当中,那鼾声似乎变了调,像是压抑着的声音,一寸寸发着紧。
“吁——”
那一声她等了一夜的呼哨终于响起。
贺芸娘不敢回头,撩起帐帘往外奔去。只见今夜的牙帐意外的宁静,所有侍卫好像不见了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拔腿向远处跑去,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闷哼,紧接着是一声低吼,像是挣脱了什么。
巨兽一般庞然的阴影在帐布上暴长开来,朝她在逼近。
铁勒腾醒了!她惊慌失措,跌坐在地,躲藏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你想跑去哪儿?”
一只粗糙的大掌拧着她的手臂,猛地拖了过去。
远处的吁声急促了一阵,似在催促,见她没有漏面作声,越来越低弱,渐渐远去。
他们要抛下她了。贺芸娘被醉醺醺的男人擒着,又回到了帐中。男人酒未醒,粗暴地踢开毡帐上的女尸,将她一把扔在了榻上。
而后,男人大腹便便的身躯压了上来。
再也动弹不得,巨大的绝望笼罩住了她。
悲愤之下,贺芸娘又摸到了怀里那磨尖的石块。那一块她十五年来每一次都想了结自己的凶器。
她双眸一闭,纤细的手臂一挥,用尽平生力气,刺入了男人的胸膛。
氤氲的香息之中,铁勒腾酒稍稍醒了几分,皱着眉看着胸口插着的一小片削薄的石块。
“你想杀我?”他一愣,忽嗤笑几声。
他一把握住贺芸娘拿着凶器的手。
“你一个女人,连蝼蚁都不如,也敢杀我?”
“咔嚓”一声,他生生扭断了她的手腕,石块掉落在地。
“天底下,没人杀得了我铁勒腾!”
力量太过悬殊,她根本撼动不了山一样庞大的北狄可汗铁勒腾,这个曾征服北疆以北所有部落的霸主。
一阵仰天狂笑过后,铁勒腾提起下袴,抓住她的脚踝,拖至身下,他人却僵在半空,一动不动。
在贺芸娘惊恐的目光中,铁勒腾双目大睁,额头青筋暴起,眼珠子凸出得像是要掉落下来。
“你是谁?”他死死盯着榻上发抖的贺芸娘,洪亮声音莫名变得喑哑,像是被掐住了声带,“什么人在那里?”
皮毛的垂帘晃动不止,狰狞的兽纹四处显现。
贺芸娘在榻上连滚带爬,慌乱之中袖里的蜡烛掉落在地,沉入黑暗,她再也找不到。只能颤声道:
“十、十一娘?是你吗?”
“是我。”沈今鸾无声地回应,魂魄已近力竭。
“你杀不了他的。他力气大着呢。”一道纤细的女声传来,声音颤抖,“我们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沈今鸾望向角落,蜷缩在那里的一群女鬼。
一看到铁勒腾,她们便吓得不敢靠近,拧紧手里的白绫,小声劝道:
“我之前早就试过了,我们实在太弱了……”
“从前还有个叫小杉的女鬼,不仅没杀得了他,反而被他打得魂飞魄散……”
铁勒腾一生征战沙场,戾气非比寻常,身上背着千万条人命,千万个刀下亡魂,根本不怕区区几个女鬼。
更何况,他酒后状若疯癫,她们动不了他,更杀不了他,也救不了贺芸娘。
不少魂魄看到铁勒腾就钻入地底,不敢再现身了。
“救救我……”贺芸娘泣不成声,没逃出几步,又被狠狠摔在了榻上,一双粗糙的手将她的衣裙一把扯烂。
“你这个贱人,逃不了的。没有人会来救你,你的家人早就死光了,被我全杀光了!北疆军早就全军覆没了!你这辈子永远都是我的奴隶。”
铁勒腾发出兴奋的吼叫。
周遭人鬼的低泣声中,沈今鸾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将要沉到谷底之时,心底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再战。”
她回首,好像看到那个人,立在暗无天日的夜里,雪风吹动他鬓边的一缕银丝,曾经一字一句地对她道:
“纵使十年不成,二十年无果,三十年或许终有一丝转机。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为了云州,我便要再战,至死方休。”
当时,她曾嘲讽他自不量力,还想以蝼蚁之力,妄图夺回固若金汤的云州。
他的声音回荡心头,沈今鸾凝眸,白衣飘动,望了一眼牙帐底下暗云涌动的云州城。
这个时候,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以性命交付于她,搏命而战,又是为了什么?
“起来,再战。”她蓦地出声。
一众娇弱的小娘子魂魄为之一震,呆呆地望着她。
沈今鸾咬牙,大声道:
“一人不行,一百人未必不行。”
“这畜生可不止杀了我们一百个人。”
今夜,她立了誓,要把她们一个一个都带回去!
如果不能将她们带回,她就算不魂飞魄散,留在人世,也是如受酷刑。
一道孱弱的白绫从地上飘飞起来,一把握在沈今鸾的掌心,重重地扯了过去:
“出来——”
她的尾音因力竭而嘶哑,撼动一旁的帐布如浪潮一般不住地翻动。
天际间无数魂魄被一声震动,虚空之中,像是有无数厉鬼密密麻麻地冒出地面,一道发出凄厉的鬼哭。
铁勒腾被突如其来的锁喉白绫掐得跪爬在地,想要挣脱。
沈今鸾悍然收紧了掌中白绫,毫不犹豫,不断收紧,:
“都给我出来!——”
这一声令下,席卷天地的阴风涌入帐中,一缕一缕透明的白绫飞舞起来,无数孤魂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
成千上百双纤细柔弱的手,在虚空之中攥紧了一道一道的白绫,一圈一圈地缠绕在罪孽之人的颈上,如同凌迟。
万鬼齐哭,诡谲之中,带着无法言喻的壮丽,有如山河沉浮,洪荒流转。
“你到底是谁?”铁勒腾的酒气终于被全然吓醒了,惊恐地指着一片虚空,掐紧的声带只能发出气音。
帐中无人回应他。
巨大的惊恐之下,他趔趄着往前,猛地挥手碰翻了烛台。
他想要向外头示警,有人竟敢刺杀北狄可汗!
帐布一沾染火焰,已在弹指间燃烧起来,连带着地上华丽的皮毛毡毯,高悬的重重垂帘,都在火中狂欢一般乱舞。
火光映出了贺芸娘惨白的面容,秀气的眉眼因惊恐到了极致而扭曲:
“十一、十一?”
遍地着火,她方才遗失在地的蜡烛,烛芯也被点燃了。火焰中,那个她幼时最要好的玩伴,憎恨了十五年的沈家十一娘现出了魂身。
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一双漂亮的明眸空洞地睁着,素手缠绕着无数道白绫,正死死地为她牵制着铁勒腾。
火光如血,浸染她周身,如同一袭皇后的翟衣,却散着凛然的杀意。
她、她她她已经不是人,是厉鬼啊!
贺芸娘当头雷击,这一刻,竟觉得她比铁勒腾更恐怖,一时吓呆在原地。
“快走啊!”
沈今鸾一声喊,才让她回过神来。贺芸娘再也顾不上了,一心夺命而逃,将帐中所有噩梦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