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了表达郑重态度,他穿得比平时正式,不仅乖乖戴了领巾,还在上面别了个宝石镶嵌的领针。
宝石与金属特有的凉意滑过脖颈,却不巧勾住了她袍子领口的织带,别针与细带纠纠缠缠,顺滑的领巾就势从领针中逃脱。
阿洛轻声笑,把这个扯掉的装饰品塞进她的左手,鼻尖沿着领口织带蹭了蹭。
“好好拿着。”他附耳对她说。
听语气,不仅仅在谈论她紧握着宝石领针的左手。
“停!”迦涅蓦地两手都松开了,她撑起上半身,揪着领口清清嗓子,“我之后还要经常坐这辆马车进出。”
阿洛差点没听进去。他盯着她看了漫长的好几下眨眼,好像终于理解了她的话。
“你在折磨我吗?”他气息尚有些不稳,咬牙切齿。
“总之不行。”
迦涅坚定地挪到了对侧车窗下:“还是先说正事。”
阿洛闭了闭眼:“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希尔维有问题的?还有那封信,你掐准了时间,知道她会在那时候发难?”
他刷地启眸,瞪了她一眼,还有些潮气的绿眼睛近乎哀怨,脸上大写着‘你还真的谈正事?!’
“你听到我的问题了。”
阿洛深吸一口气。
“好……正事。还记得进甘泉镇的时候用来把你我绑在一起的那根绳子吗?”
这么说着,他伸臂拉过她的手,不容反抗地用虎口圈住了迦涅的手腕。他倒是没有得寸进尺,只是用指腹在她掌心写写画画。
“那条绳子在你眼里大概很没用,但它本可以抵御魔导师层级的隔绝和破坏。偏偏那时候它失效了。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很蹊跷,只凭伊莲的实力,不太可能施展那种大魔法。
“那么就是有人帮伊莲准备好了隔绝甘泉镇的魔法阵。而艾尔玛恰好是在去甘泉镇调查不久后失踪的,她很可能在那里发现了真正关键的线索。然后我突然想到,如果绑架艾尔玛的是她的祖母呢?许多事就很好解释了。剩下就是试探了。
“至于报信。我提前准备好了十封写给自己的信,请多米在我进入这座宅邸之后,每隔十五分钟就尝试投递到我手里。如果十封信都投递失败了,那么多米就要立刻把第十一封信送出去示警。”
阿洛说到这里,感叹地摇摇头:“妖精可不以好脾气著称,但那么麻烦的任务多米都完美完成了。之后我要好好感谢它。”
“嗯,多米的信来得正是时候。”迦涅简单讲述了她和乌里意识到希尔维是幕后之人的过程。
“由此可见,太容易潜入的监狱大半有问题……我的直觉没错。”
迦涅白他一眼:“我可没原谅你瞒着我直接上门试探希尔维。”
阿洛作势又要凑过来亲她:“好好好,是我不对,嗯?”
她瞥了一眼窗外,离奥西尼宅邸已经不远了,她坚决地把他的脸推开:“艾尔玛辨认出了在甘泉镇施法的可能是祖母,与希尔维对峙反而被囚禁。这我清楚了,但还有一个疑点。希尔维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阿洛神色终于严肃了一些:“希尔维的出身其实算不上显赫,家族传承历史也不悠久。她走到今天几乎全靠自己的努力,所以她能够理解许多出身平平的法师是什么感受。
“她不满大家族和学府把持魔法知识,相信魔法明明可以为更多人所用,给更多人带来好处。这点我也同意。”
迦涅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的想法我多少可以理解,只有彻底摧毁现在的秩序,才能真正带来变革……我有时也会这么想,”阿洛沉默了片刻,“但她为了达成目标愿意造成的巨大牺牲,我接受不了。
“但仔细想想,她接触的漂流物和异界之门估计不比我少,她身上的传承或许已经有了异变,巨人的残魂让她变得更加冲动粗暴。谁知道呢?”
他仰头哑声笑了笑:“也可能只是我见识得还不够多,还没有她那么绝望。”
在车厢里的气氛彻底沉闷下去之前,迦涅清声应道:“幽隐教会和贤者塔都会讯问她,到弄清楚真相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现在能够肯定的是,希尔维与她、与奥西尼家都没有直接的恩怨,如果要追究责任或是怨恨,她最后还是要回到艾泽身上。而希尔维于她,更像是需要清理掉的最后一个线头。
但对阿洛来说,希尔维有更多意义。
“你难过吗?”迦涅轻声问。
阿洛侧首看着夏夜景物倒退,侧颜染上窗外有些阴郁的冷蓝。半晌他才说:“说不上,就是有一些失望,可能还有一点茫然。”
希尔维缺阵之后,革新派内部、还有千塔城的局势都必然发生改变。
迦涅主动靠过去,将脑袋搁到阿洛肩头:“总之,谜团解决,那位女士给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庆祝一下。”
“你在邀请我今晚在你家过夜,我可以这么理解吗?”阿洛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笑意。
“除非你不乐意?”
“乐意之至。”
马车沿着林荫坡道向上,一路驶入宅邸墙后。下车的时候阿洛忽然回头:“顺便一问,贾斯珀已经回流岩城了吧?”
“嗯,怎么?”
“太好了。”阿洛怪声怪气地感叹。
“他是我的哥哥,你们总免不了要经常见面的。除非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去流岩城。”
“我知道,只是说笑,”阿洛轻巧地从车门口一跃落地,转过身,哂然自嘲,“只不过,流岩城真的还欢迎我吗?”
迦涅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或许不。”
阿洛抬起半边眉毛,但还是作势扶她走下高高的马车。
这次她没有拒绝。她搭住他的手臂,用力按了按:“但我欢迎你。”
阿洛明显怔了一下。而后,他整张脸都亮起来。
“喂!?”
猝不及防,迦涅被青年直接拦腰从马车门口抱起来。
阿洛把着腰托举起迦涅,社交双人舞的炫技动作般,和她一起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又一圈,又一圈。
“好了!放我下来!喂,你在干什么!”
不知道是迦涅挣扎得太用力,还是阿洛一脚踩空,两个人歪歪扭扭地仰面摔倒在正门前松软的草地上,一秒沉默,而后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啊,好多星星。”迦涅喃喃。
“确实好多星星。”
夏日的夜空为有心观赏的每个人准备了慷慨的馈赠,一整幅舒展的苍蓝画卷,微笑眨眼的繁星密布,仿佛触手可及。
迦涅不禁向着天空伸直左臂。
阿洛忽然抓住了她的右手。
“怎么?”
他古怪地沉默了一拍才说:“没什么。”
迦涅来了兴致:“没什么才怪。到底是什么?不告诉我的话就不准你进门。”
“艾洛博人觉得所有人死后会变成群星,你刚才那么伸手,我忽然就怕你会被天上的什么人抓走,”阿洛懊恼地别开脸,“别评价,我知道很蠢。”
“不,很可爱。”
“……”
“哎,等等,啊……”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道影子斜斜投在扭成一团的两人身前。“迦涅小姐,欢迎回家。需要为您准备晚餐吗?”
迦涅立刻推开阿洛,有些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贝瑞尔,今天的晚餐可以丰盛一些。”
管家默了一拍后问:“请问晚餐是一人份还是……?”
“两人份。啊,还有……那个之前和阿洛有关的禁令,从现在开始即刻作废。”
“我明白了。”
阿洛拍掉头发上沾的草屑,视线在迦涅和贝瑞尔之间疑惑地移动:“什么禁令?让贝瑞尔一直把我当空气的那个?”
贝瑞尔用实际行动回答:“阿洛·沙亚,晚上好。”
“还是直呼全名啊。”阿洛失笑。
贝瑞尔微微欠身:“欢迎来到奥西尼宅邸。”
稍作停顿。
“欢迎回来。”
第95章 最爱的仇敌
阿洛上次进奥西尼宅邸的这间屋子, 还是那个灾难的满月节后夜。
说来好笑,他现在仍然对这房间心有余悸,走进来就有点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里放。
“坐, ”迦涅进更内侧的房间里找东西, 声音传出来, “还有,把衣服脱了。”
阿洛愣了一下:“什么?”
她抱着个外观眼熟的小皮箱出来, 斜他一眼:“不管你脑子里刚才在想什么, 都给我停下。刚刚不是说过的?我要给你检查伤口。”
“你认真的?”
迦涅把打开的医药箱往茶几上一搁:“不愿意就算了。”
阿洛立刻笑笑地开始解衬衣领巾:“没有没有, 这是我的荣幸, 荣幸之至。”
他松开系带和扣子故意压得慢极了,擅长含笑的绿眼睛一闪一闪地锁定她,观察着她的反应,也在毫不遮掩地抛出邀请的枝条。
夏季的亚麻衬衫被随意地扔到椅背上。阿洛慢吞吞地踱过来:“要怎么检查?”
迦涅只觉得耳朵后方有两团暖融融地烧了起来。但这种时候不好意思好像就是她输了。她于是一脸镇定地从箱子里摸出一瓶针对皮肉伤的药油:“转过去,先给我看背后。”
“遵命。”
调笑的心情在阿洛背对她的那刻消散了。
青年背后线条优美流畅,然而皮肤上大片暗红的淤痕触目惊心。好在有护身术包裹,都只是磕碰, 并没有见血。但只看这些淤青的颜色和面积, 就可以想见与希尔维交锋时他忍受的疼痛。
除了今天新磕碰出的伤, 阿洛的后腰还有一道陈年的旧疤痕。
迦涅对这道伤疤有印象。
是那具水晶棺中的浑噩记忆里格外清晰的某个片段,略微凸起的伤痕触感鲜明, 像她在浮浮沉沉间抱紧的小舟上独特的一道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