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堆成功的第一个雪人。他想那么做已经很久。在孤儿院时他还太小,没法独自完成这项壮举。
雪人迎着晃眼的太阳站了没几秒,砰,一个火球从后正中它的后心。
阿洛的雪人傻傻笑着,朝他溃塌,还没砸到他的脚上,就已经彻底融化了。
肇事者一脚踩烂了雪人又已经结冻的残骸,反复踩过的冰雪上留下暗色的脏污。阿洛盯着他,对方还在痛快大笑:“你这是什么表情?哭了?终于要哭了?”
阿洛没说话。
于是对方抬高声调大叫:“快看,都过来看,怪胎要哭了!”
污浊的雪漫进阿洛的靴子里,打湿袜子。好冷,他想。
雪块和冰渣从地上飞起来,冲向还在呼朋唤友的男孩,凝结成一层茧般的壳子,转瞬之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原地封成一个姿态滑稽的雪人。
“杀人了!”有谁尖叫。
另一个人的手臂一扫,阿洛跌坐到地上。
他看着人影忙乱地凑过来,敲开雪做的壳子,吓得脸色发青的男孩身体还裹着雪,只顾着大口喘气,眼泪流淌下来的瞬间就因为低温冻结。
‘受害者’喃喃着:“我要窒息了!我差点喘不过气!”
他明明留出了足够的呼吸空间,阿洛腹诽,但他什么都没说。
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火焰的人影围过来,许多的拳脚向他俯冲,雪水渗进他的衣服里。阿洛还是笑着,语调轻飘飘的:“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雪人。”
“你这个——”
要淹没他的人群忽然如潮水分开。
迦涅·奥西尼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施展了分海的魔法。
她走过来,长大衣是白色,平顶毛毡礼帽也是白色,栗色毛围领用一枚海蓝宝石领针固定。阿洛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记得这样的细节。
喀嚓喀嚓,迦涅踩着碎雪,缓步走到阿洛面前。
刚刚还叫嚷着的人一个个安静得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迦涅年纪虽然小,但很有威严,平时看上去严肃极了。
奥西尼阁下明令禁止学徒用魔法攻击彼此,大小姐一定是容忍不了阿洛破坏规矩,所以才罕见地站出来,要给他一个教训。
寒风都吹不散的幸灾乐祸无声地流淌开来。
阿洛还坐在雪地里,于是又一次,他不得不抬头仰视她。
她看了他好几秒。
“起来。”她说,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并非命令的语气。
阿洛没反应过来。
迦涅突然俯身,大衣下摆陷进灰色的浊雪,立刻多了块鲜明的暗渍。但她浑不在意,只是径自在所有人注视下向他伸出手:
“你打算让我干等多久?
“起来,阿洛。”
原来她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第23章 重构-4
“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恶魔吗?”
眼下青黑、胡茬明显的甘泉镇镇长开口就是这么个问题。
迦涅沉默了一拍才回答道:“费米先生, 大灾变之后,玻瑞亚已经没有恶魔了。”
镇长雷夫·费米闻言搓了一把脸,额头忧愁的三道褶皱更深了:“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听说还有恶魔之子流落在大地上。而且, 除了是恶魔捣鬼, 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
雷夫说着举高了手中的火把。
两人站在一座谷仓的侧边, 火把与提灯的光照重叠在一起,鲜明地照亮仓库的白泥墙体。
那上面歪斜地勾画着一个诡异的图案:
一道道犹如鲜血暗沉、又如同灼烧出来的深褐色线条粗犷野蛮, 让人怀疑那是什么野兽的爪子挠出来的伤痕, 但偏偏又走势繁复曲折, 组成一个空洞的、却生动到仿佛随时会眨动的巨大眼睛。
雷夫隔着眼镜片瞥了这涂鸦一眼, 立刻打了个寒颤,急忙推了推银丝边镜框,别开视线:“这东西是几天前突然出现的,差不多就是有人开始失踪的那会儿。您肯定比我们这样的人更懂这是什么东西……”
“恶魔之眼。”迦涅喃喃。她说着伸出手,小心触碰涂鸦边缘。
燃烧的灼热感啪地从指尖直抵额心。迦涅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沸腾。
她压下将眼前涂鸦毁掉的冲动,厌恶地揪起眉心。
确实是恶魔魔法的气息,强烈到无可忽视, 甚至激起了龙魔法排斥邪恶的本能反应。
迦涅毫不畏缩地与古怪的巨眼涂鸦对视, 声音平静:“恶魔之眼看上去吓人, 但本身不会伤害到看见它的人,最多有一些震慑效果。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警戒记号, 告诉敌人或是同类,这里正受到监视。”
她说了一大通, 镇长在意的却只有一件事:
“也就说, 这确实是恶魔之子留下的对吧?”
迦涅沉默了片刻,放弃对普通人解释魔法分类的弯弯绕绕:“你可以这么理解。”
明显睡眠不足的镇长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未知的危机总是最可怕的。但迦涅只想大皱眉头:正因为这眼睛涂鸦不是门外汉吓人用的恶作剧, 事态反而变得更加令人费解。
恶魔之眼明晃晃地横在河谷小镇的仓库墙上,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以恶魔为源头的三种魔法大类之中,只有幻术被当今的魔法界认可,能够公开使用学习。其他两类恶魔魔法,也就是亡灵法术和诅咒,都受到严格管控,只在少数掌握了传承的学府和家族中流传,严格禁止公开使用。
背负了这类传承的法师即使什么都没做,就会被冠上类似‘恶魔之子’的污名。所以他们无论究竟秉性如何,都往往会选择隐瞒自己拥有的特殊传承。
究竟是谁这么大摇大摆地留记号,是疯了吗?不怕引来第一塔卫队那群战斗狂?迦涅腹诽。
而且更让她无法释怀的是,她和阿洛明明是奔着第二件漂流物闯进甘泉镇的,结果现在呢?
她到镇长家了解情况,漂流物的消息没打听到,引路人也没碰见,反倒牵扯进了禁忌知识的麻烦事里,之后即便能离开这里,也免不了要为此接受问询。
难道那件漂流物来自一个由恶魔统治的异世界?又或者,这次的厉害漂流物不是物体,是个活着的恶魔?不,这也太离谱了吧……
从进入甘泉镇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按照她的预想展开。阿洛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迦涅最讨厌的就是事情超出掌控。她越是试图平静下来,夸张离奇的发散想象就愈发停不下来,心头焦躁的火苗也烧得越旺。
为了对抗失控感,她开始整理目前得到的信息,或者说,是雷夫镇长跟在她身后‘陪同’,在夜色降临的甘泉镇转了一圈,让她获取到的信息:
“甘泉镇共有八人去向不明,最早失踪的那个人大约是十天前失去踪迹的。镇上有两个地方发现了这样的恶魔之眼。
“现在镇上所有人都不敢轻易离开家门,尤其一到黄昏所谓的逢魔时刻,就开始闭门不出,害怕会成为下一个失踪的人。”
雷夫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唉声叹了一口长气。
迦涅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继续维持自己的虚假身份,装模作样地感慨:“这似乎和我来之前听说的有些不一样。早知道是恶魔魔法,就该让第一塔的人来了。
是的,她对巡逻队员还有镇长用了同一套说辞:她是一名受贤者塔直接命令前来调查的队长。
至于是贤者塔哪个直属卫队的队长,她没说,雷夫也没问。毕竟即便在千塔城近旁,除了少数卫队狂热崇拜者,没人会对所有卫队的队长名字倒背如流。
一枚有贤者塔玄奥标记的联络魔石、一个在普通人印象里很有威势的名门姓氏、再外加对‘内部事务’十分熟络的态度,就足够唬住大多数人了。
雷夫镇长听她这么说也没什么反应,只含糊地解释:“请您原谅,我不会魔法,不太懂这些……”
“除了我之外,这几天镇上还有什么客人吗?”
雷夫银丝边眼镜后充血的双目闪了闪。他像是迟疑了片刻,而后才说道:“您或许注意到了镇上贴着的通缉告示……”
迦涅维持着淡然的神色,矜持地点了点头,心头却是一振:她几次引导失败之后,总算成功把话题引到露露的通缉令上了!
“那位小姐来镇上的当天晚上,教堂就有重要的东西被偷了,她也消失了。伊莲女士……我们的神官,为了防止小偷转移赃物,不得不封锁整座镇子。可人和东西到现在都没找到。”镇长瞟了一眼墙上的恶魔之眼,再次快速收回了眼神。
“也是那天之后,镇上出现了恶魔的标记。不少人都觉得,那位小姐就是恶魔的后裔,镇上人失踪是她干的,东西也是她偷的,只要把她找出来,事情就能解决了……”
迦涅眯了眯眼睛。
时间对不上。最早失踪的人已经消失十天,而露露才失联了三日。
雷夫镇长这番话说得巧妙而模糊,直接将居民失踪事件、露露到来、教堂失窃和恶魔之眼全都串联在了一起。但他的说话方式又似乎在暗示,他并不属于‘不少人’,不觉得露露真的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假设恶魔之眼确实是那个人留下的印迹,居民失踪也确实和她有关,你们打算怎么阻止她?”
雷夫因为连日熬夜有些浮肿的脸疲惫地抽动了两下:“现在她不能使用邪术,总会被逼出来的……我们只能这么想。
可禁绝魔法的封锁生效以来,还有人在继续失踪。
迦涅没有戳穿对方话语中的诸多漏洞。疑点太多了,贸然打探可能会引得雷夫改变态度。她当然不会害怕和这么个普通人翻脸,但目前她行动还算自由,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思推进话题,尽可能收集线索。
她就势定下之后的行动:“恶魔之眼也看过了,我想去镇上的教堂和那位伊莲女士聊一聊。”
不管怎么说,有东西失窃就直接封锁整个小镇,未免反应过度了。
雷夫挤出一抹不安的笑容,推脱道:“伊莲女士这两天忙着安抚大家,每天晚上都在主持祈祷会,可能现在不是最好的时间,您不如等明天白天再去。”
他明显犹豫了片刻,用余光打量在另一个粮仓下把风的巡逻志愿者,压低了声音:
“而且,有另外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约莫是一个月前吧,有个古怪的行游商人来我们这儿兜售东西,因为出价便宜,很多人都买了东西。”
迦涅立刻想起了美人鱼酒馆老板对于手头漂流物来源的描述。
也是一个定价策略十分奇特的行游商人。
“伊莲女士也买了东西。我有印象,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老烛台。那之后伊莲女士就把它一直摆在祭台上。虽然烛台都长得差不多,但那位神秘的小姐失踪之后,祭台上的烛台好像就又换了一个。”
雷夫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声音几乎要淹没在晚风与橡树轻轻的交谈中:
“我怀疑之前教堂被偷的……就是那个烛台。”
※
一夜之间,连续两名甘泉镇居民失踪。
失踪者人数上升至十人。
街道上亮了彻夜巡逻的灯火,即便走在镇长身侧,迦涅仍然能清晰感受到,窗户后、门缝里、还有其他巡逻的镇民注视她的眼神,充满带刺的猜忌和防备。
又忙了一夜但一无所获,雷夫镇长的脸色有些发青。
“我要再在镇上走走,追踪恶魔之眼的来源,”不等雷夫劝阻,迦涅继续说,“时间久了魔力留下的痕迹会消散,要尽快。”
她的理由堂堂正正,雷夫迟疑了片刻,在值夜的一个年轻人中挑了一个精神抖擞的金发女孩,吩咐她继续‘保护’迦涅,自己先回家小睡休息。
迦涅对这安排没做评价,认认真真地用脚步丈量甘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