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六边形的堡垒主体。迦涅再次搭着贾斯珀的手,这次是从高处往下跳。他们比羽毛更轻盈地落到底楼,而后沿着石阶向下走。
两人在地下二层的一扇双开大门前驻足。
迦涅清晰可闻地深呼吸。贾斯珀看着她调整呼吸,等她的表情恢复镇定,才将手贴上门板,通报似地喃喃:“我们进来了。”
推开门的瞬间,贾斯珀腕间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迦涅知道那是母亲给兄长制作的护身符,也是他出入满是魔法机关的堡垒最大的保护——奥西尼家主在上面留下了魔力,让他能够进入他理应有权利使用的区域。
她也将掌心贴上大门。温和而有力的魔法波动像一个柔和的浪头,将她浇得湿透,却不寒冷。
这是伊利斯·奥西尼留下的封印。
母亲的魔力认出她,检查完她的身份就流水般从她的身上退却了。迦涅压抑住身体的颤抖,推门,迈步走进门后。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卧室。
在床铺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地面长出遒劲的藤蔓,每根都有少年人小臂粗细。生机勃勃的藤蔓交错层叠,编织出网状的平台。
藤蔓上心形叶片热热闹闹地扎堆,每片叶子周围都漂浮着细尘般的绿色光点,每一颗都散发着抽芽发育的蓬勃气息。这些光点中的一部分落入藤蔓,更多的受到某种召唤,聚拢凝结为一层淡绿色的半透明保护壳。
这层光壳将藤蔓搭起的‘床’包裹住,也罩住了躺在上面的白发女性。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睡得平静,没有被来客惊扰,面容隐在叶片的阴影里,只看得出来皮肤极为白皙。
迦涅缓缓走到藤床边上,探手轻轻拨开一根嫩藤。荫蔽随之挪动,伊利斯·奥西尼沉睡中的脸容彻底显露。
从额头到颊侧,再到侧影,伊利斯的皮肤上覆盖着大片流转着奇异光彩的白。
一片一片,坚硬而光洁,宛如贝母质地,全都是细细的鳞片。
迦涅并未失态。她回头看了贾斯珀一眼,他视线下移,她跟着看过去,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绷紧了。
伊利斯宽大袖口被人卷起来了一点,也因此,迦涅才看得清楚,母亲露出的手指也被同一种白鳞覆盖,而且是彻底的。
她的指掌关节明显肿大变形,原本平放的掌心微微拱起来,指甲变得长而尖。
与其说是人类的手,那更像是某种非人生物的利爪。
比如,龙。
第41章 断崖-2
迦涅禁不住伸手穿过透绿的屏障, 触碰母亲的肢体。
她避开尖利的指甲,停顿良久,终于握住了伊利斯的手。
那细细的白鳞像一层柔软的甲壳,比正常的皮肤硬, 但隔着它能隐约感觉到温度。这热意证明伊利斯还在呼吸, 这具身体的机能还在正常运作。
“妈妈……”迦涅低语, 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住母亲触感陌生的掌心。
宛如在雪天散步后走进满是亲爱之人的屋子, 熟悉而又微弱的魔力波动传递过来, 像是问候又像安抚, 那安心的热意让迦涅瞬间心跳加速。
但下一秒, 冷酷的念头撕毁幻想:和她产生共鸣的是奥西尼家的灵魂烙印。她明明知道的。
魔法传承以灵魂烙印的形式存续。
除了秘不外传的法术,每一代灵魂烙印的持有者对魔法的解读和新洞见都会留存下来,成为传承的一部分。正因此,越古老的家族传承,往往越强大。
比如奥西尼家,先祖是龙背上的骑法师。
与他们同年代的大量魔法知识都已失传,但奥西尼家的传承绵延至今。放眼全玻瑞亚, 能与奥西尼家比拼传承强度的家族数量不超过一只手。
然而超出常规的力量总有代价。
灵魂烙印的命名并非偶然。残留在灵魂烙印上的不仅仅是知识。
一并继承的还有世代累积的执念、憾恨与渴求——每一代持有者最深刻最热烈的情感和欲望, 哪怕只留下淡薄的影子, 只要传承在继续,这些东西就会在后继者的身上不完全复苏。
某种意义上, 接受传承就有如将亡者的碎片纳入己身,接受烙印, 同时经年累月加深自己在传承之上的烙印, 以自身灵魂不复最初为代价,换来绝对的智慧和力量。
如果无法与这些‘杂质’共存, 家族就只能放弃传承,接受门庭衰退的命运。
如果坚持继续传承,后果轻则继任者疯狂失控,严重的甚至可能招致一整个家族的覆灭。
第一纪元存在过许多比奥西尼家更古老强势的家族。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灾变时代之前,但正是他们的强大古老,最后却成了无法摆脱的诅咒。那些姓氏就是这么在魔法史的书页中逐渐脱队,成员不知不觉从魔法界消失的。
身负家族传承的法师会在各方面逐渐向着传承的‘源头’靠拢。外貌变化就是一种从中衍生的生存策略:在接受传承时立刻在外貌上朝着先代靠拢,从概念上减少与灵魂烙印磨合的负担。
恶魔魔法传承拥有者的犄角,奥西尼家族的发色眸色,都是使用传承魔法的‘技巧’。
“妈妈,你还在这里吗?”迦涅轻轻用额头磨蹭着布满鳞片的掌心,低低问。
没有回答。
这寂静让人心慌。
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想要流泪,另一部分却想大笑。或许在她灵魂表面留下刻痕的某个奥西尼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又想哭又想笑,最后整张脸都僵住。
只有前任烙印持有者彻底死去,灵魂烙印才会完全回归仪式祭坛。再经历一场带有道别意味的魔法仪式,继任者接受的传承才会真正完整。
除了意外暴毙的那些,奥西尼传承持有者的临终模样大概都差不多。
——他们的传承据说直接来自一条雷龙;
换而言之,灵魂烙印上的某一道印记属于真正的神话生物。
这意味着,奥西尼家每代传承的持有者都会经历性情和身体的漫长畸变。
仿佛花尽比常人更加长寿的一生,只是为了向力量的源头靠近似地、彻底向那条早已死去的雷龙臣服一般,逐渐从内到外脱离人类的形态。
但是人类的灵肉都无法承受神话生物的形态。
在最趋近龙化的时刻,伊利斯会真正死去。迦涅身上的灵魂烙印也会补上最后一部分,伊利斯·奥西尼形状的碎片。
迦涅深吸气,让额头离开母亲的手掌,抬眸,近距离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现在龙鳞还没完全覆盖伊利斯的面部皮肤,不规则的异变体征宛若精心排列的珠光装饰纹样,让她双眸紧闭的脸庞笼在淡而冷的光泽中,有种非人的美丽。
但那也是一具美丽的空壳。
母亲不该在这个年纪就龙化到几近枯竭。但迦涅熟悉的、尊敬又隐隐畏惧的母亲,确确实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无论迦涅这么告诫自己多少次,这件事仍然缺乏实感。
母亲没有教给她、没告诉她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母女各有各的秘密和固执。但伊利斯这扇门还没对她真正完全敞开过,就好像已经永远关上了。
她怎么可以呢?
愤怒和悲伤像临近的两片云,不分你我,下雨也分不清每一滴水的来处。迦涅趴在藤床边沿,将脸埋进臂弯,咬紧牙关,肩膀微微耸动。
她抬起头的时候狠命吸了两下鼻子。她而后猛然想起贾斯珀还在,局促地回身看。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没人看到的时候,贾斯珀会不会在母亲边上小声哭呢?
这个念头让迦涅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这么编排自己的亲手足不太厚道,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贾斯珀掉眼泪的样子。他好像就适合没血没泪。
迦涅推门出去,贾斯珀抱着水晶手炉坐在台阶上,他不急不慢地起身,目光没有在她有些泛红的眼下停留,语声平淡:“吃饭去。”
看,他是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让她去吃饭的家伙。
迦涅和贾斯珀这次肩并肩地拾阶而上。
“你觉得她还有多长时间?”他突然问。
“一个月,两个月?”迦涅闭了闭眼,“不会超过半年。”
“嗯。”贾斯珀大概估计得差不多。
走到通往餐厅的半圆形走廊入口,迦涅驻足:“不是一直说情况没什么变化,为什么会突然恶化?”
贾斯珀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很难形容。他几乎是错愕地盯着她,逐渐升起的了悟之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怜悯。
“噢。”她已经反应过来。贾斯珀在家信中所说的‘老样子’自然不是指龙化的进程停滞,而是和之前四年半一样,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推进。
她或许比自己预想得还要难以接受母亲离开。
迦涅别开脸,加快脚步走到前面:“留给我筹备晋升的时间更少了。”
伊利斯名义上还是家主,她之前精心编制起来的关系网、还有每条关系上承托的价码就依然有效。矿产和其他资源的分配,领地分割,城镇自治权,魔法阵等公共设施的维护……有赖于伊利斯的威望,她和贾斯珀解决了家族内部的问题之后,在公务上可以暂时维持原样。
但等到迦涅正式成为奥西尼家的主君,事情就未必会那么简单了。
魔导师身份带来的权威必不可少。一想到这里,迦涅就有些头痛。
“有困难?”贾斯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她身边来了,观察着她的脸色判断道。
迦涅沉默片刻,诚实地回答:“我还没完成之前谈妥的条件。”
奥西尼家毕竟有阿洛·沙亚这个污点,大挫他在千塔城的影响力是古典学派给她的考验。如果办不到,她大概可以通过乌里,请求其他各位贤者们通融。只是可以预见,在那之后她和奥西尼家都会处于弱势,恐怕要对古典学派决议言听计从。
假设没有古代学派的鼎力支持就直接挑战,就像阿洛之前那样……
迦涅认为自己现在对传承龙魔法的理解大概足够晋升,但只是刚好,还不够独特,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法师中脾气古怪的人太多了,晋升评议的骂战和奇闻轶事数不胜数,候选人有时候什么都没做错也可能被投否决票。
而且每次评选都会有人缺席,如果她惹恼了古典学派,准备给她点苦头吃的大人物们肯定会到场,情况会对她极为不利。
迦涅的嘴唇绷成一条僵硬的线。她也想用强悍到无可辩驳的独创魔法晋升魔导师,可是没有时间了。
拖得太久不仅仅流岩城可能会有麻烦,贾斯珀作为普通人要力压一众法师不可能不辛苦。更重要的是,时间越长,伊利斯突然进入生命最后阶段的谜团就越没可能解开。
已经太久了。足够幕后黑手慢条斯理地处理掉证据和线索。
“阿洛·沙亚还没被赶走?没问题吗?”贾斯珀又问。
“我可以处理好。”
※
啪。
一沓纸扔到了迦涅面前。
她抬起头,对上冷光灼灼的浓绿双眸。那里面翻腾的情绪像是能把人割伤。
“你自己读。”阿洛气声说,用力的咬字压抑着怒气。
迦涅展开厚实的公文用羊皮纸。
‘阿洛·沙亚阁下敬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