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玛见状神色愈加复杂,她疲惫地闭了闭眼,索性将额头抵在法杖柄上:“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您,我只是不明白您想要干什么,所以昨天我问了希尔维……她说您选择履行保护家姓的责任,现在这些对您来说都是一桩交易的一部分,等您得到想要的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直白地说出来:
“比如,等您如愿成为魔导师之后,十三塔卫队对您来说就可有可无,连摧毁的价值都没有了。您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会离开十三塔卫队,或者只是挂个名字放任它自生自灭。是这样吗?”
迦涅沉默半晌,唇边浮现一抹奇异的微笑。
“希尔维阁下原来希望和我做一笔交易?”
艾尔玛没有作答。迦涅也不真的在询问她。
希尔维的意思不难理解:她会在迦涅晋升魔导师这件事上提供帮助,比如为迦涅争取一部分她原本无法指望的革新派票数。作为交换,迦涅在晋升后要对十三塔卫队放手,让它以原来的形态存在下去。
等再过一两年,阿洛身上的官司解决,他也算受过隐瞒露露使用禁术的惩罚,他就可以低调回归,真正当上卫队队长,做想做的事情。
而她成为魔导师之后要优先履行作为家主的义务,还要寻找谋害伊利斯的凶手,本来就没法分出很多精力对付阿洛。
况且希尔维也没有要求她帮助阿洛回归,只是希望她不要进一步破坏卫队罢了。古典学派想要的是阿洛消失,对于十三塔卫队本身或许态度更加暧昧,也不至于为此责备她态度消极。
再假设,如果革新派顶不住攻势,古典学派如愿以偿,给阿洛发了个永久驱逐出千塔城之类的严酷惩罚,她也不需要承担额外的责任。
百利无一害,真的非常有吸引力。
迦涅在心中叹息。只见了一面,她已经领教到了希尔维作为十二贤者议事会成员的手段。
“所以……您愿意吗?”艾尔玛紧盯着迦涅,声音有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迦涅抬起头。
还没到枫叶完全变红的时节,高处枝桠上的树叶还倔强地维持着翠绿色。
“我只需要希尔维阁下和她的朋友们公平公正地看待我的表现。那样就够了,”她看向艾尔玛,“作为交换,我会放十三塔卫队不管,不会做额外的事。”
艾尔玛松了一口长气。
迦涅探究地看着她,艾尔玛脸颊有些发热,匆忙解释:“我……很喜欢卫队,和大家在一起很轻松,做的事大部分时候有趣,有的时候很有意义,连带着我都感觉自己没那么糟糕了。我不想失去那么一个地方……”
迦涅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那么你不记恨我吗?”
艾尔玛呛了一下,脸更红了,她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讨厌您对卫队、对露露和阿洛做的事……但是,可是,其他人可能想象不了,可我知道您作为继承人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而且,决斗那时候的事我也没忘记……”
她伸手抚摸那根外祖母赠予的古老法杖,有些惘然。
随即,她侧眸向迦涅看过来,这次的微笑不再勉强:“但我也不过是理解您,没资格替大家原谅您……
“我大概只是有点遗憾,没有机会和您成为朋友了。”
※
满月节第十四日。
迦涅站在舞台正中,微微仰头,环顾四周。
这散逸着第一纪元古雅气质的圆形剧场足有千塔城半个中央区那么大,她如果不用上强化视觉的魔法,连坐席前几排的形状她都看不清楚。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剧场竟然是贤者塔内部的一部分。
塔顶火炬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后便是这代称‘剧场’的庞大空间。只有晋升魔导师和贤者的考核会用上这片场地。
一个虚幻的沙漏悬浮在迦涅头顶,下落的细沙缓慢地计数时间。等到里面莹白的沙子都落到底部,她的考核就将正式开始。
在那之前,舞台与坐席之间以一道魔法帷幕隔开,两边的人都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空空的舞台和座位。
据说这是近三百年才有的贴心举措,在那之前,寻求晋升的法师都要率先进场,然后顶着巨大的压力,站在舞台上看着决定自己前路的前辈们一个个落座,甚至还会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品评议论。
幸好她活在三百年后。迦涅深呼吸。不需要触碰胸口确认心跳,她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喉咙口了。
她很少那么紧张。可除了晋升考核,大概也没什么别的场面能让她紧张得浑身发冷犯恶心。
冷静,照常发挥就不会有事。她在心中重复,同时回想能让她安心的事:
乌里原本对她赶在满月节前晋升有些担忧,但在她小规模演示了一次准备展示的法术之后,他就只让她在家安心准备,不要担心别的事情。
她也没有托大,没有试图向所有人展示她创造的独门魔法。
时间紧张,野心和对完美的苛求必须让位。
伊利斯在出事之前还有许多没有外传的想法,全都记录在了她的手记中。在黑礁的那两年,迦涅没少研究母亲的笔记。沿着伊利斯的思路,展示足够强大独特的龙魔法,这一点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无法以自己独创的魔法晋升魔导师会是一个遗憾,阿洛很可能会抓住这点嘲讽她,但她还有之后。
魔导师只是开始,她总有一天会冲击贤者的门扉。她会比阿洛、比任何人都要更快、更绝对地抵达更高的领域。
想到这里,迦涅就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圆形舞台带来的陌生感逐渐褪去,或者说,她不再关注这片舞台有多洁白刺目。她只需要知道这片场地灵性充沛,空间广阔,足够她从容地施展出任何法术。
反倒是贾斯珀,他竟然比她还要紧张。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反往日作风,连着给她送了十几封信和包裹,各种各样的都有,从热腾腾的流岩城特色食物到提神药剂,再到他新打探到的考核实用技巧合集,迦涅最后甚至是抱着拆礼物的心态从哥哥的信使那里拿东西的。
想到贾斯珀每封信强撑着淡定的口吻,迦涅就微笑了一下。
沙漏上半部分只剩下最后一线白。
而后,随着最后一粒沙掉落,虚幻的沙漏与环绕舞台的帷幕同时化作万千光点消散。
玻瑞亚的所有魔导师和贤者加起来连一个宴会厅都塞不满,更不用说填满这么大的剧场了。这一刻,迦涅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
但这一丝情绪的褶皱也被迅速地抚平了。
她没有打量观众席,没有估计到场人数,没有寻找任何特意的一个评审者、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坐席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巨大庞大的白色剧场中央,白发金瞳的年轻法师微微欠身行礼。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第43章 断崖-4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 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迦涅从袖中摸出一个水晶小瓶,掷落在地。瓶子碎裂,闪亮的金粉泼洒在她足下。她紧接着以小刀划破掌心,翻转手背, 任由血珠滴落到地, 同时开始以龙语念诵:
“听我吟诵!
“强悍美丽的生物, 尊贵的天空霸主,
“驱逐邪恶, 身缠雷霆, 喷吐白色火焰的远古之龙,
“听我吟诵!
“我献上血,
“我献上黄金,
“血为祭酒,金为祭台,
“请倾听我的请求!”
时而嘶哑、时而有如尖啸的古老语言有节律地从她的唇齿间吐出,每一个音节都让空气激荡出紧张的波动。
随着她念诵咒语,散落的黄金粉末离开地面,悬浮至半空, 每一粒微尘都像受到精密的指令, 排列为不断变幻的玄奥符文, 绕着迦涅一圈圈缓慢盘飞。
她掌心滴落的血珠同样受到牵引,犹如宝石镶嵌进金丝饰物的空隙, 恰到好处地勾连起每一段魔法符号。
当迦涅身周缠绕的符文彻底成型,她的咒语也念到了最后一节:
“降临吧, 呼吸吧, 我之族人古老的盟友,”
那一瞬间, 整个剧场的氛围发生了某种可怖的质变。
中空的环形建筑物上方,那法术幻化出的满天星辰褪色了,某种未知存在巨大无比的幻影像是陡然降临在了天幕之内,漠然地垂下脖颈,朝着剧场内投来一瞥。
“驱散我的软弱,用英勇的火焰注满我,”
迦涅扬臂,献出鲜血的那只手高高地伸向天空,像在赞颂,又像在召唤。
白发红袍的法师身周的空气微微扭曲,面容和身姿都模糊了,能看清的只有舞动衣袍的轮廓,宛若一团烈烈的火。
符文包裹着她、围绕着她,高速旋转,有如流动的金色火焰,以她抬起的手臂为中轴,越绕越快,伴随着咒语最后一句,猛地化作白光激射出去:
“震慑我的敌人,让他们臣服!”
咒语念完的下一刻,盘踞在剧场外的庞然大物张开嘴。
洁白的剧场中安静得能听到迦涅的呼吸声。但所有人同时还用身体、用精神,‘听’到了另一声吐息。那巨大幻影的吐息。
有那么半秒,心跳、呼吸、感官、思考,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感知仿佛全都失灵。
幻影震慑并统治了剧场。
刚刚那是什么?龙?
她召唤了龙,不,怎么可能召唤出已经不存在的生命?还是龙的影子?
咒语念完的第二个呼吸,剧场摆脱了无言的震撼,骤然骚动起来。观众席上的不少魔导师和贤者们不由自主抬起头,下意识追寻刚才以一息震慑住全场的存在。
可目之所及只有迷幻的魔法星空,哪里还有刚才那庞大的幻影?
“我为各位展示的是空想魔法,请容我将它命名为龙息。”迦涅清声宣告,而后再次向着她看不清楚的观众席欠身行礼。
在隔绝舞台与观众席的魔法帷幕降下之前,她清楚听到龙息这个名字又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外面的声音和模糊人影都消失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紧张感已经几乎消失了。能让这群见多识广的评审有反应就是好信号。
她在休息后要做的就是再施展一次相同的法术,证明刚才并非寄托于希望和运气的偶然,而是货真价实,属于她、由她掌握的独特法术。
在复现这方面,晋升魔导师的考核条件还算宽松。
每位候选人进场时都会收到三瓶特制的最高级灵性药水。在灵性枯竭之前,候选人可以无限次要求最长半小时的休息,重复尝试复现展示的魔法。
由于场地本身就有充沛的灵性,所以理论上,哪怕喝完了药水,只要魔力基盘转化魔力的速度跟得上,候选人就可以一直在舞台上赖下去,直到成功为止。
——据说目前为止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魔导师晋升考核花了整整半个月。
但以那种狼狈的姿态得来的魔导师身份会成为一桩谈资。
迦涅追求的自然是两次施法结束考核,干净利落。
反正外面看不到她的状态,她索性席地而坐,而后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整瓶灵性药水。精神还沉浸在施法成功后的兴奋之中,她居然没怎么在意遗留在舌面的怪味。
考核特制的灵性药水起效极快,迦涅闭目冥想了一阵,觉得状态完全恢复了,抬眼一看,三十分钟的沙漏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