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在的凉亭颇为惹眼,过往的人难免都要抬眼打量几眼,看是什么人早早占领了那么好的位置。
迦涅的雕像面纱巧妙地掩盖了容貌,而且变装舞会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掩藏身份,所以她对时不时落在身上的视线、还有刚才那样的搭讪并不在意。
“啊,马上可以去领真爱之酒了。”
“那还不快去,晚了就没了。”
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见同伴们都急匆匆跑开了,特意留下说明情况:“真爱之酒是迷宫花园舞会才有的神奇甜酒。在满月升上贤者塔三楼窗户的时候开始供应,数量有限,去晚了就没了。”
“真爱之酒?”迦涅扬起眉毛。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可疑。
对方笑了,露出漂亮的牙齿:“是一种无害的迷情药水,是那位魔药大师波泰科的作品,效果仅限一晚,能让人体验到生活中难以寻觅到的梦幻爱意。每年都有人喝了真爱之酒之后找到伴侣。”
迦涅想起来,满月节好像确实也是法师们谈情说爱的季节。
她怀疑每年因为真爱之酒和原本的伴侣关系破裂的例子大概也不少。
“不瞒您说,我还没喝过真爱之酒,但听我姐姐说,那效果是货真价实的……”
精灵武士这么说着,目光时不时往人群骚动的方向瞟,明显十分担心其他人能不能成功抢到一份仅限今夜的完美爱情。
迦涅见状失笑:“你想要的话就去拿。我一个人在这等你们回来。”
“可是……”
她摆摆手,睨对方一眼:“我难道还需要你保护?”
青年耳朵有些发红,欠身行礼,灵巧地跳下凉亭所在的高台,快步汇入人流。
热闹了好一阵,身边突然清净下来,迦涅说不上是不习惯还是轻松。
“迦涅·奥西尼?”
身后突然传来语声,迦涅跳了起来。
“喔,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来人站在靠后的一根亭柱边上,向她举起空空的两手。
他做第一纪元贵族的打扮,身上到膝盖的圆领袍子设计古朴,肩上搭着长披风,靴子尖向上翘起,与此同时,他头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平顶宽檐帽,不符合他装扮的时代,是她没见过的样式,还狡猾地让他的面容隐藏在夜色与阴影里。
“你是……?”迦涅依然保持戒备。
对方叹息着笑了一声,将那顶古怪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这人已经说不上年轻了,茶色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疲惫写在他的眼角眉梢,却无损他皮囊的俊美。甚至于说,那股烟雾般缭绕着他的倦意反而让他有种难以解释的、怠惰的吸引力。
没人能够拒绝一个精彩的故事,而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故事的气息。
迦涅盯住陌生男人,眼珠困惑地小幅度移动。他的脸莫名让她感到熟悉。但她肯定没见过这个人。
“很高兴见到你,迦涅。”
他念她名字的时候放缓了速度,细细咀嚼一般,像在用舌头熟悉发音:“这么说很唐突,但我是你的父亲。”
“什么?”迦涅几乎要怀疑自己喝醉了。
“你可以直接叫我艾泽。不过,我没有履行过父亲的义务,好像也没资格让你叫我父亲。”
“你……我需要证明。”迦涅努力维持冷静。
自称艾泽的男人观察她片刻,哂然轻语:“啊……伊利斯果然没有告诉你任何与我有关的事。连名字都没有说过。你好像也从来没有疑惑过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在乎我缺席,真好,你度过了相当幸福充实的童年。”
“希望你不介意……我想看看你的脸。”这么说着,艾泽手掌一合。
迦涅身上的幻术立刻解除了。
她的瞳仁惊骇地扩张。她竟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瞬发的魔法,她甚至没有察觉到魔力波动变化就已经发生。
但艾泽没有做更多,只是隔着轻薄的面纱打量她。
“你想要什么?”迦涅放弃分辨对方的话语真假,大方地将面纱卷到脑后披着。
艾泽微笑着,像在破解谜题般认真仔细地注视她。他的目光掠过她的眉眼、鼻子、脸颊和下巴,最后在她的发丝上定住。好半晌,他才说:“我听说你晋升魔导师了,祝贺你。”这么说着,他又轻轻合掌,面纱被柔和的气流卷回原样,迦涅身上的幻术也回来了。
她警惕地沉默了半拍,冷冰冰地说:“……谢谢。”
艾泽拈着帽檐,缓慢地转着帽子:“我的情况可以这么简单理解,我是某种特殊存在的囚徒,我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我只有钻空子才能溜出来。这让我无法长时间陪在重要的人身边,与死亡无异。事已至此,我突然露面,一是想祝贺你,二是有个提醒。
“奥西尼家传承的后果不是单纯的龙化。所有古老的传承都是一种诅咒。”
他就像没看到迦涅浑身紧绷的反应,将一个狭长的匣子放在凉亭的桌子上。
就在几句话之间,他伸出的手臂竟然开始褪色,迅速地变成半透明。
“哎呀,要被抓住了,”艾泽叹了口气,语速加快,“两件礼物,一样可以延缓伊利斯龙化的速度,你完全继承传承越晚越好。另一件可以让我们更容易找到彼此。”
“至于我……你如果有兴趣,去问乌里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哈哈。”艾泽说着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他低眸看了看自己已经消失的下半身,对迦涅露出一个疲惫而温和的笑,将帽子戴回头顶。
“那么下次见面见。”
语音未落,艾泽的身影已然如泡影消散。
也在同一瞬间,迦涅骤然意识到,刚才周围安静得异常,舞会原本应有的音乐和人声都消失了。艾泽肯定在出现时就使用了空间魔法,将他们所在的位置隔绝出去。
而现在法术与他一起消散了,醺然的喧嚣顿时潮水般涌入她的耳朵。
迦涅惊疑不定地盯着艾泽消失的方向。
这一切太突然了,她还没完全接受艾泽出现,与他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她仍然从头到脚飘在困惑里。
刚才真的有个自称她父亲的神秘人物出现过吗?真的不是节日的幻觉?
过了片刻,迦涅走到凉亭中心的小桌子前,手指小心地在他留下的匣子上方悬停片刻,确认没有异常的气息,才轻轻搭了上去。
匣子是奇异的银色金属质地,不是白银也不是锡,光滑而冰冷,工艺精湛,整个匣子浑然一体,没有一丝加工的痕迹。拿在手里,它又轻得惊人,简直像是羽毛编成的。
出于谨慎,迦涅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把它塞进了随身储物袋里。
明天早上起来再看一看它有没有消失,那样就能确认究竟是不是她产生幻觉了。她自嘲地想。
“阁下!”
“让您久等了!”
那五个玩伴此时也去而复返了,他们的衣服都印着明显的褶皱,像是在人群里推搡挤压过。但他们各个眉飞色舞,手里拿着球形的小酒瓶。
“阁下?发生什么了吗?”金发的花妖对迦涅的情绪尤为敏锐,放下两个酒瓶,立刻关切地询问起来。
迦涅摇摇头,冲桌子上的六个圆瓶子一抬下巴:“这就是真爱之酒?”
“是,今天真是太走运了,一定是阁下您带来的幸运,我们竟然拿到了六人份!”精灵武士煞有其事地对她行了个礼。
迦涅扬起眉毛,好笑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看起来您不相信它的效果,”弄臣打扮的青年咳嗽两声,煞有其事地解说起来,“我已经喝过三次了 ,所以可以很肯定地和您保证,这真的不是普通的迷情剂!就算喝下了真爱之酒,也不会有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之类的事。必须是双方都喝过真爱之酒,而且恰好合适,才有可能迸发出热烈到将人燃烧殆尽的爱火。”
“能参加迷宫花园舞会的人也都经过筛选,都知道规矩,不会有纠缠不休的事情。”另一人补充,同时用动作示意迦涅向下看。
确实有不少人也拿着相同的圆酒瓶,有的人已经喝完了,紧张地将瓶子捧在手里,左右张望着,显然在焦急等待着真爱降临。考虑到在场的没几个人是正常人类的模样,这场景竟然有种奇妙的诙谐。
花妖姑娘点头:“您就当是做一场超出所有美梦的梦,放松一下。您最近那么辛苦,这是您应得的休息。”
“你们自己想喝,不要总撺掇阁下先喝。”精灵武士仍然是最体贴殷勤的那个,毫不客气地白了其余几人一眼。
迦涅失笑。她坚持拒绝下去,其他人碍于身份,大概也会放弃这个乐子。
她索性拿起一瓶:“我过一会儿再喝。如果你们等不及了,可以现在就去寻找真爱。”
几个年轻人推辞了一番之后,还是耐不住诱惑。没过多久,除了迦涅,只有精灵武士手里的瓶子还没打开。
迦涅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喝下真爱之酒的几个人,他们都气息平稳,精神清醒,一时之间毫无异状。
“啊。”弄臣装扮的青年忽然轻声惊呼了一声,他侧着身体,直勾勾地看向远处。
人影窜动的露天舞池边缘,有一个人也突然定住不动了。
“我必须走了。”青年一反刚才自信满满的架势,低喃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位即将去求爱的青涩恋人。他反复深呼吸,整理了两遍自己的着装,直接冲着舞池边的另一人走过去。
两人简单交谈,几乎没有多余的互动,很快下了舞池,成了伴着舞曲旋转依偎的又一对情人。
“哇哦。”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声。
喝过真爱之酒的剩下三人交换着眼神,明显有些躁动。精灵武士几次瞥向迦涅,她察觉回望的时候他总会找个话题说上两句。
次数多了,她隐约明白过来,这青年好像是想等她也喝下真爱之酒,碰碰运气,看他们会不会恰好坠入爱河。
她心中觉得有趣,忍不住拿起酒瓶,对着天空的一轮轮满月仔细端详起淡红色的酒液。
“你也要喝吗?”
迦涅嚯地回头。
凉亭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做神秘隐士打扮,简朴的长披风到地,兜帽拉得很低。
“你是谁?!”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冷然呵斥。
来人根本不理睬他,一闪身就到了迦涅身边,拉起她就往外走。
“停下!报上你的名字!”精灵武士勇敢地挡在前面,说出的台词倒是也十分符合他今天的舞会装扮。
兜帽下飘来的声音冷冷的,为了掩藏音色故意压低了,有些不耐烦:“我有事要和奥西尼阁下讨论。”
迦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用力挣了两下,没能把手从对方那里抽出。眼看着下面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凉亭里的情况,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干脆对剩下的两人点点头:“我认识他,你们先自己玩。”
兜帽下传来一声哼。他半句话都没再多说,紧紧扣着迦涅的手腕,转身就往花园树荫深处走,左绕右拐,在前面步子迈得飞快。
迦涅差点跟不上他,恨恨咬牙,干脆小跑两步到他身侧,无声发动魔法,一个风刃术就朝他丢过去。对方身手灵活,居然一个滑步躲过了气流化作的利刃,但他也终于停了下来,和她面对面站在藤叶稀疏的葡萄架下微微喘气。
迦涅抬手就把这人的兜帽扯了下来:“你发什么疯?!”
巨大的满月盘踞在中天,澄澈的清辉让人造月亮失色。阿洛沐浴在月光中,皮肤有种奇异的苍白。他的绿眼睛焦躁地闪动着,却面无表情。
“我也不知道。”
他轻声说,扣着她手腕的五指松了松,又握紧了。
第45章 失序-2
“放开我,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没空也没兴趣看你犯病。”迦涅冷冷道。
阿洛圈住她手腕的五指愈加用力,话语中冒出刻薄的软刺:“和一群蠢货待在一起鬼混,这就是你对‘善用宝贵时间’的定义?”
她哧地笑了:“我和谁在一起玩、是不是浪费时间我说了算, 再说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