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的灵压与宁和胸中激荡之气一起顺着经脉寸寸攀升,促使着她深吸了口气,难以抑制地将执剑之手高高举起——
山崖之上,红日当空,云天荡荡,飞瀑挂长川。但见一道如雪白光冲天而起,初初不过丈许,却在腾空后于刹那之间拉长至数百丈之宽,简直如同山岳之间又升起了一轮皓月,却又有着比皓月更为明亮的光芒!
这白光自青云顶上空横扫而过时,风卷云碎,一时方圆数十里天地为之色变。
——吾有一剑,浩然之气。
收剑的瞬间,宁和只觉内府中猛地一空,踉跄几步便跌坐在地。
她仰头望向天上还未散去的那抹巨大剑光,目中怔忡又平静,直至那光终于散去,化作一捧灿灿金粉般簌簌飘落下来,落在了她的身上,像为她披了剑金色的斗篷。
宁和看见这些金粉浸入了她的体内,顺着她的经脉下沉,沉入她此刻空荡荡的、只余中间一颗圆圆丹丸静静漂浮的内府之中。
这些金粉轻盈地漂荡着,涟漪般轻轻旋转着,朝着那丹丸聚拢过去,一点点将它包裹上了一层漂亮的灿金色。
金丹终成。
宁和见得此幕,心神恍了一恍,才闭目调息起来。
远处,宁和蹭迈步走过的那处石桌亭畔,青衣男子抄着拂尘负手而立,遥望着这方,像是叹息般轻自语了句:“……金丹神像,真是多年也未见过了。”
山风吹过,将他低吟般的呢喃声吹散入老松簌簌摇曳的青针之中。
“登仙路,登仙梯,仙人过,过仙人。一考名利兮,身世浮沉,名利若过眼烟云!二考情爱兮,千载万载,情爱终有尽散时!三考天资兮,道阻且长,越众者方可行!四考耐性兮,前路漫漫无光,须独行!”
那声音反复低吟:“路漫漫兮,须独行。路漫漫兮,须独行……”
大约一二时辰过去,宁和刚将体内有些浮乱的灵气顺着经脉梳理过几个周天,就听得耳畔忽传来几声颇为奇异的鸟鸣之声,将她从入定之中扰醒。
宁和收势起身,循着声音方向看去。
那鸟鸣又响一声,呜呜悠长,似洞箫又更尖利几分,听着像是从下方传来。宁和朝着崖边走去,探身往下看了看。
崖边大风不止,然而如今却已丝毫也再无法影响到宁和。
她看见了下方有只青
色的鸟,正缓缓扇动着翅膀朝上飞来,一边飞,一边仰天鸣叫。这鸟生得极大,背上站了些人,有男有女,隐隐是有七位。
这应当便是那青云鸟了。
宁和往旁走了几步,与它错开些距离。期间那大鸟很快飞上来,这时宁和才发觉它原来并不是青色,而是青白二色。其中青色为羽,白色为绒,背青腹白,飞起时就如踏着片洁白云朵一般,细颈长尾,可称仙姿曼妙。
青云鸟缓缓收起双翼,降落在岩台上。鸟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为首者,正是背负双剑的祁熹追。
祁熹追今日难得未穿着一身红衣,而是在外头披了件绿松白鹤纹样的道袍。只不过她不知用何法将这袍子用系带从上到下给系得紧紧的,生生将宽袍大袖给系成了副贴身样式,走起路来好似标枪一般气势凛然,配上她那标志性的肃然冷脸,瞧着当真是煞气腾腾。
缘不得一行人才方落地,就有个蓝衫女子笑着出声道:“哎呀,周师兄,瞧瞧贵派的祁道友,这一身气魄真是厉害得紧。听说你们这回是要走器道的,想必二位当是已胸有成竹了?”
周琛书走在人群最后,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神情隐隐带着几分烦躁焦急,落地起便一直左右张望着什么。他似是未曾想到忽然会有人与自己说话,愣了一愣才转过头来。
他还没开口,走在前头的祁熹追先回过头来,扫了那蓝衫女子一眼,冷冷道:“与你何干。”
“这,祁道友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与周师兄说上两句话也不行?”蓝衫女子笑语晏晏,“谁不知我承鼎派要去的是丹道,与你们又无冲突,我不过问一问罢了。”
“再者,我听说……”她拿眼轻飘飘地往周琛书身上递了递,柔柔道:“祁道友你与周师兄的道侣之约已是取消了?可真是为二位感到遗憾呀。”
其他几人隐约从这对话中听出些微妙的火药味,再结合她二人身份,当即都停了停,神色各异地拿眼观望着。
然而祁熹追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道:“与你无关。”
倒是周琛书听着蓝衫女子这话,脸上神色更难看了些,在她看来时才勉强笑了笑,冲她点了点头:“陈师妹。”
那蓝衫女子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周琛书,又看看祁熹追,片刻后轻声道:“好罢,看来是我讨人嫌了。”
这女子样貌生得清丽可人,尤其一双眼如杏姣好,明眸善睐,是种叫人舒心的美丽。
听她这么一说,旁边走着有个身量高大的黄衣汉子便有些看不过去了,望着祁熹追沉声道:“我四门同属青云四盟,二位如此,也未免太见外了些,叫人心寒了。”
“我不仅可叫你心寒。”祁熹追道,“我还能叫你连身也一起寒去,你可要一试?”
她从鸟背下来之后,也在拿眼四处找寻,只是动作没周琛书那么明显,加之她一贯昂首阔步模样,一时没人注意到。没找着人,祁熹追心情本就不畅快,有人撞上门来又哪会客气。
那黄衣汉子噎了噎,见祁熹追说着手臂就微微抬起,眼看要拔剑了,忙将脑袋摆得像拨浪鼓,闷闷地道:“不打,我打不过你。”
祁熹追冷嗤一声,瞥他一眼,转身继续走了。
她走出十来步去,后头那蓝衫女子黑着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朝黄衣汉子瞪去一眼:“方师兄,你怎的这般没出息!”
“我如何没出息了。”黄衣汉子纳闷地道:“难道我们这一辈中,还有谁能打得过祁熹追不成?”
“你,你好歹也是拿过青云盛会榜首者,怎么就打不过了?”蓝衫女子气结,“要么你索性就别出声,也省得丢人!”
“我出声是与她讲道理。”黄衣汉子辩解说,“我怎知道她如此蛮横,不与我讲理,就要拔剑。”
“哈哈。”后方有个紫袍男子听得实在可乐,没忍住笑出声来,对那蓝衫女子道:“燕语,你就莫与方兄这木头争了,当心气着自个儿。”
蓝衫女子闻言,无奈叹了口气,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柔和笑意,回头与这紫袍男子道:“你就知看我笑话。”
“燕语此话可是冤枉人了。”紫袍男子笑着喊冤道,“你又非不知,我们九极门人实在不善武斗。要某看来,方兄这话其实也无错,与那祁熹追争,实在不智。谁不知当初若不是她忽然发起疯来非要去闯那炽炎谷,落得个重伤险些丧命下场,那最后一届青云会榜首啊,必然非她莫属。”
说完他又摇摇头:“不过结果倒也没差,反正都落入他金虚门手中。”
“你这话却说错了。”蓝衫女子道,侧过头望着前方祁熹追的背影,和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周琛书,笑得意味深长:“我的那位周家哥哥呀,可不一定会跟祁道友走一路。”
“哦?你是说周琛书他不会走器道?”紫袍男子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道:“若是如此,那倒好看了。就是不知,他会往哪一道去了。”
“这还不简单,你们九极门不是最会掐算么。”黄衣汉子道,“你算一个呗。”
紫袍男子:“……方兄,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们九极门中分阵、算二峰,我乃阵峰所属,非是算峰,只会阵法,不会掐算。”
黄衣汉子:“噢。”
蓝衫女子在旁咯咯直笑。
他们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前行,落在了中游位置。
前方祁熹追与周琛书已走得有些远了,中间还夹了个裹着身黑袍的独行者,是伏风门这回选来的人。伏风门中人终身与兽类为伍,大多性情有异,不愿与人交流也是常事。
至于吊在最后的,则是个散户,即非青云四盟中人,从青云盛会中夺了令进来的。此人身量矮小,是个男子,大约也知自己在此处是个异类,低眉顺眼的走在最后面,与所有人都隔了些距离。
宁和站在一处大石后面看着他们,待最后那矮小男子走远,才动身离开。
她没有在见到人来时直接出去,是因宁和已从青衣前辈话中知晓,自己乃是千年来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爬上这登仙梯之人。总归是有些太醒目了些。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见乎隐,显乎微,君子慎独。
宁和凡事总顺其而自然,虽不奉行中庸之道,却也绝非喜好毕露锋芒之人。加之结丹之后,宁和未细探看便发觉自己好像莫名会了隐去气机之法,试了一试,藏身石后许久也无人发觉,遂索性决定等他们先走。
祁熹追他们都是刚上这青云顶来,也许得过门中长辈指导或者干脆有地图在手,知道该往何处走,但却毕竟没有已在此处待了两日的宁和来得熟悉。
比如此刻,宁和便借着岩台边缘云雾遮掩,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路,看着他们一行人往东南方向走进了一片松林,入得林中后再赶十数里,来到了中间一处空地。
松林间白雾渺渺,尤其这片空地内,雾气更是格外浓厚。浓雾之中隐约可见有七条碎石铺就的小径,呈扇形状铺开,朝着看不见的雾气深处延伸而去。
说是空地,其实也并不太恰当。只因这处虽不生松树,却奇异地长着几丛绿幽幽的竹子,每条石径之旁均有一丛,每丛不过三五来枝,分布得十分均匀。
竹下立着根半人高的木牌,牌上用墨字分别写着:“丹,器,符,药,宝,阵,灵”字样。
宁和隐在一株松树后,静静等着他们最后一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雾气之中后,才缓步从树后踱出来。
她方才落在后面,没能看见最前的祁熹追与周琛书两人,但祁熹追想来定是走了器道。而周琛书,他要替沈媞微寻的丹药在丹道。宁和到时,刚好见那位一身黑袍的伏风门人进了灵道。
后面三人中的九极门的紫
袍男子先进了阵道,留下蓝衫女子与黄衣汉子留在外面低声商议了好一会儿。他们应是看见了周琛书进了丹道,宁和隐约听到些词句,大约是些:“他怎会走此道”、“不知他去几层”、“万一冲突起来”等。
最终,就听蓝衫女子骂了句:“烦人得紧,也不知他想要寻个甚么!”便抬脚走了。
黄衣汉子跟她在后面。他俩也都进了丹道。
至于落在最后的那矮小男子,宁和见他丝毫也未犹疑,便与那伏风门之人一样,径直选了灵道。
于是,分明七人有七道,最终人却全都挤进了其中四条道内。
宁和将这七条石子路端详了片刻,朝着祁熹追的器道追了进去。
一踏上此路,宁和便发觉身畔两侧看似空无一物,实际却有无色屏障相隔,触之光滑若石。且左右屏障中间十分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行走其中,有如同置身于一方琉璃窄道,有种难以目视的压窒逼仄之感。
当走过道旁的那丛绿竹几步之后,宁和若有所感,回头看去,就见来时之路已全然被雾气吞没,再不能分辨。
宁和只淡淡看了这么一眼,便继续朝前走去了。左右不会掉头回去,有没有路便也无甚要紧。
宁和记得木牍中说,青云顶上共七道可走,每道分作九层。因此,她初时以为这段小路的尽头应当是座巨塔,或一座山,又或者又一段长梯。
而当她真正来到石子路的尽头,将面前一扇镌刻有淡淡祥云纹路的青石门推开之后,眼前白光大盛,鼻端扑来的是风卷着的草木清新气息。
宁和不得不以手遮了遮眼,再睁开时,只见满地青草鲜妍肥美,如毯般在从脚下铺至远处,毯上处处野花蝶舞。就在前方百步处,地势低陷下去,往绿毯中间嵌入了汪翡翠般碧绿清澈的湖。湖边几株绿树,枝繁叶茂,擎盖如伞。处处祥和美丽,如在画中。
宁和立在原地左右望了望,未瞧见祁熹追身影。再一回头,发觉身后石门也不见了踪影。
忆及先前经历,她不由心中思索道:此处,是否又为何种幻境之中?
第四十三章
宁和立在原地, 先静心梳理了一遍脑中记忆,发觉脉络清楚,细节处也清晰, 未有不合常理之处, 这才迈步前行。
她并不知该往何处走, 只是觉得此处绿树草地,最为显眼的自是中间那翠湖, 若要找些什么,也许可往那湖边一寻。
宁和游学时也算走过不少路、去过不少地方,可脚下草地长的这是何种青草,她却似乎从未见过。只见那草叶生得肥厚、绿得鲜亮,却全不往上长,只贴着地面交缠着向四方爬伸,宛若织娘织布一般织满大地。
宁和一边走,一边时不时低头看上一眼。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尤其自己双脚过之时,鞋底会将草叶踏出绿色的汁液,而那汁液于草汁而言总觉得太多了些, 且隐隐散发出一股子有些奇特的香味儿。那香味儿极浓烈,闻几口便叫人觉得心头发闷。
宁和隐隐觉出有些不对, 握紧了手中剑, 加快了步子。
此处距离湖边大约有三五里地, 宁和全速赶路之下,半刻钟左右便到了。
到了湖边,照理说水草丰茂, 水多草该更茂盛才是,可地上的草却反而变得稀疏了些。
走近了, 宁和才发觉这湖水原来并非远观时那般清澈,反而整个水体都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太舒适的浓绿色。
她微微俯身仔细看了看,发现也许并非是水的缘故,而是因这水底下生了许多许多深绿的水藻之类,才将这湖染得这么绿。
且,宁和还发现即使自己凑得这样近,也没能在这水里发现有何能动的活物。按说近岸之处,水植之间总有些小鱼虾米,又或螺贝之物,即便不多,也不该一只也全然找不见。
宁和于是定论,这湖中应当有些什么问题。
于是她既没有碰这水,更没有往水里走,而是先绕着湖边走了一圈。这湖并不大,沿岸最多不过十来里,整片湖里都长满了这种绿油油的水藻。
宁和有些发愁。
她发觉自己做了个十分错误的决定。自己既不识得路,又对这修行一途各种事务了解甚少,无论如何也当直接紧跟着祁熹追才是。至少不会如此刻一般,甚至都不知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