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教谕将文章看完,又传阅诸训导,沉默许久,说了句:“若欲入县学,需经本县童生试。”
又道:“夫人有大见识,定自名门出。”
杨氏道:“出嫁之女,不言本家。”遂告退而去。
于是十岁的宁和于当年赴岐山县童生试,一举得头名。
此事一出,整个县城轰动。那姜姓教谕倒也言而有信,真就让宁和入了岐山县县学,成了近年来年纪最小的廪膳生。
最初不是没有人反对,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在县学中就读的县学生们。
——圣贤书香之地,岂容女流之辈踏足?
县学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作诗写文驳斥有之,大庭广众前唾骂有之。县学里头更甚,好些学生激愤之下,跑到学府门口静坐以示抗议。
然而姜教谕却始终不曾更改决定,只说自己有言在先不可返悔,又将杨氏一番言论转述众人。
诸生实在无法,只好彼此商议,欲行刁难之举,好叫那女童自己知难而退。
然而十岁的宁和却叫许多人始料未及。这女童不仅大方而来,对周围诸多异样目光视而不见、窃窃私语充耳不闻,泰然处之。还能专心于学,每日潜心读书,常与夫子请教,说如鱼得水也不为过。若遇有人拦路诘问至面前,她则静立而听,听罢一一驳斥,神平气和、言之有物,直叫来者无言以对、败退而去为止。
且自宁和入学,课业之优,每岁逢考必得头名。长此以往,便渐渐无人再提及她的女子身份。
其实以宁和的能耐,早就可以往州城赴乡试。县学里的学生们清楚,夫子们更清楚,但谁也没提。
只因她是个女子。
女子科举,前所未有。若只童生试,虽罕见,前朝却也偶有记载。但这回是一州之乡试,若考中就是举人之身,举人,就是正经官身,按律就可以就官。女子,如何做官?
那些个心头对宁和暗含嫉恨的学子们还纷纷在背后嗤笑,说到时开试入场前,众考生需得列队任差役搜检脱衣,她不去便罢,若真敢去,倒有热闹可瞧了!
夫子们暗地里也在嘀咕,有人说:“女子应试,纵使尽合程度,不知他日将安所用。况艳妆怪服,遍见朝士,所至聚观,岂不骇愕?”
旁人不与她提,宁和自己也就不去想那么多,只一心埋头苦读。第一年取头名,第二年仍取头名,直到后来杨氏病故,她才离开县学,守孝在家。
三年孝期过去,十五岁的宁和再次走出家门,已然是及笄之龄。旁人都以为她此后该是要嫁人了,结果宁和却回到了县学,还像从前那样一身青布儒衫书生打扮,向夫子们表示她要赴明年的乡试。
此言传出,众人无不哗然,宁和又一次成为了全县议论的对象。
旁的先不论,赴乡试首先需得找来本地同考三人,共四人结为互保。宁和在县学读书这两年,也有同窗好友二三,可赴试是所有读书人一辈子顶天的大事,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因而不计较宁和女子身份愿与她结保的,只得一个周生。
这也是人之常情,宁和自然也理解。最后还是姜教谕帮忙,找到两个已自知无望的老秀才,请二人陪着他俩去考一遭,这才算解决了这事儿。
那周生姓周名琛书,字叔才,年二十有二,县城人。此人素来与宁和交好,宁和回家守孝那几年,还常来村里拜访。
周生比宁和早入县一年,胸中有些笔墨,人也聪敏,就是性情有些跳脱和冲动,骨子里头带着股有些异于常人的“痴”劲儿。以他学识,本不应该屡试不中,奈何这人偏偏爱在答卷时犯他那痴病,屡教不改,回回都要剑走偏锋、痴言痴语几句,自是个拙落下场。
县学中的几位训导乃至教谕都找过他几回。谆谆教诲好言劝导有之,出言讽劝斥骂有之,都没起作用。这人无论当时表现得多后悔反省,一进考场还是犯病。
按照大赵科举条律,在各州县本地举行的童生、乡试二试是每年一办,而京城的会试则是三年一办。
而县学的规定是,学生连续三年不能就举的,就会逐出门去,换新人进来。教谕念在周生情况特殊,特地多留了他两年。后来见他这两年还是如此,便叹声朽木不可雕,叫他回家去了。
周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见了父母又吃一顿臭骂,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直到见宁和重新出来,才又打起精神,要与她一同往州城应试去。
他对着宁和大打包票:“宁妹你放心,州城我年年去,熟门熟路!一准将你照顾妥帖!”
这话说的,年年去,可不就是年年不中?
见他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模样,宁和不由哭笑不得,却也知他生性如此,便笑着整整袖子朝他拱手一礼,一本正经地回道:“那小妹可就仰仗周兄了。”
岐山县偏僻,在越州最南,州城路远,需得提前二月启程。回来路上也要二月,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同保四人同去,可最后回来的,却只有宁和一人。
第四章
宁和侧身躺在榻上,明明疲惫不堪,却又有些难以入眠。
窗外月明如水,隐约照出远处岐山高大朦胧的身影,月光淌入屋内,铺了满地霜白。
宁和不由有些自嘲地想道,在外头荒郊野外尚能合衣而眠,怎么回到家中躺在这舒适床榻之中,反而睡不着了?
这一路山长水远,颠沛辛苦,见多了她平生未见之景、未见之事,途中种种如今回想,倒好似大梦一场。
宁和心头思绪万千,一会儿想到州城,一会儿想到周生,一会儿又想到灶房米缸里头那条黑蛇……辗转反侧,直至夜半三更才勉强阖目睡去。
第二日,五更天时宁和隐约听见村中四处鸡鸣,然而实在浑身酸痛疲乏,难得睡过了头,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猛一转身,就被热辣辣的阳光晃了满眼。
宁和一骨碌坐起来,遮住眼睛愣了一会儿,站起来看了看外头天时,不由面露郝然。她自幼时读书习字起,每日卯时起亥时歇,勤学苦读几无间断,已是许多年没有起这么迟了。若是阿娘还在,定要出言责备了。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匆匆走到院中打水。昨晚她实在累了,且灶房里又有条蛇。宁和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烧水沐浴,只用凉水随便擦了擦,便将就睡下了。
可今早却不能再这样。今日她需出门去,定得要洗浴收拾一番的。
宁和提着水,小心地推开灶房的木门,先探头往里看了眼。只见里头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
宁和也不知怎么想的,踟蹰片刻竟是屈起手指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叩叩叩。”
“……蛇兄,小生进来了啊。”宁和说着自己都觉得尴尬,但好歹是快速地低声把话说完了:“今日我需出门,需得烧水沐浴。”
屋中一片寂静。
宁和暗自吁了口气。心想兴许那黑蛇只是发觉屋子空置无人,方才进来借居,现在见主人家回来了,便已经走了呢。
想是这么想,但若真让宁和过去揭开那陶盖确认一番,她却也是不太敢的。况且,那蛇虽是畜类,但既已生出灵智,就该以礼待之,也不好贸然行窥探之举。
宁和快步将水桶提至灶边,蹲身低头摸索一阵,从灶窟下头的石盒里摸出对打火石来。拿在手里“哒”地一碰,溅出几颗明亮火星来。
见这石头还能用,宁和不由松了口气。柴堆在院子后边的草棚里,宁和昨晚已经搬了些过来。就是用来引火的笋壳枯草类全都霉朽了,宁和只得从院子里扯了些半枯杂草来。
草梗中还带着绿,一烧一股子黑烟。
宁和原本专心致志地蹲在灶边烧火,忽然不知怎的,感觉后背一凉,冥冥中心有所感,猛地回头看去,就见昨晚那大黑蛇不知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正从缸中冒出半截身子,幽幽地注视着自己。
宁和吓了一跳,赶忙丢下手中柴禾站起来。
一人一蛇相对无言,只有灶中火焰还在哔啵作响地燃着。
烟气熏人,宁和紧张之下一个深吸气,顿时呛得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勉强对黑蛇道:“咳咳……你、你还没走啊。”
黑蛇吐了吐信子,忽地一探身,竟是无声无息地从那大缸中游了出来。蛇身蜿蜒游动,鳞片黑亮、身粗如柱,那股猎食动物特有的可怖气息无声袭来,叫人头皮发麻。
宁和心头一紧,下意识飞快地转身朝门口逃去。
慌乱之中,余光竟见那黑蛇也跟着游了过来,速度之快有若离弦之箭!
宁和心中正道我命休矣,一回头却见这黑蛇游动速度虽极快,但却不是冲自己来——它只是安静而漠然地路过了自己,就跟没看见她似的,整条蛇方向明确地朝着主屋那边游去。黑密的鳞片游过地面时,发出点极细小的摩挲声来。
宁和:“………”
宁和抚了抚激跳的心脏,定了定神,心中掠过的第一个想法是这蛇可真大。之前在藏在缸中时还看不分明,此刻像这么整条的在天光明亮处伸展开来,那身量乍一看竟有足足三五米长。
宁和喃喃自语:“……如此巨大,怪不得叫蛇兄不愿理会于我,原是该叫蟒兄。”
黑蟒眨眼间就穿过了庭院,停在了宁和的屋子前,顿了顿,将头一摆,拱开旁边的房门钻了进去。
宁和愣住片刻,反应过来那屋正是母亲曾居的房间,连忙跟了过去。
屋门没关,于是宁和在外头便能轻易望见屋内情形:那黑蟒盘在了屋子中间的榻上,一圈一圈,将自己盘成了块黑溜溜的大圆饼。但由于身体实在太大太长,还是有小半截尾巴从榻上垂落下来,搭在了地上。黑蟒也不介意,只卷了榻上摆着软枕到身前缠着,一颗硕大蟒头趴在了上头,幽幽地与宁和对视。
宁和:“………”
恍惚之间,宁和忽然想起,昨天自己好像确实对这黑蟒出言邀请,说有先母曾居空房一间可供暂住。
……原来这蟒是听懂了的,只是当时不愿动弹。今日则大概是因为自己在那烧火,叫它发觉烟气确实很呛,这才愿意挪地方。
宁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在黑蟒的注视里尴尬地笑了笑:“那……那兄台好歇,小生就不打扰了。”
说罢,小心将门给合上了。
唉,就当家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吧。宁和在门口发了片刻的呆,转身回去继续烧水了。沐浴要紧,等会儿还得出门呢,晚了可就连赶不上村中牛车了。
岐山县附近产一种大青牛。据传,此牛最早是由岐山中的一种弯角野牛繁育而来,后经祖祖辈辈代代传下牛种和饲养方法,慢慢成了如今闻名整个赵国的岐山牛。这种岐山青牛不仅体格健壮,力量耐性更是远胜寻常耕牛,岐山县辖下三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豢养。
最为富庶的滩下村当然更不例外,且村里还设了有牛车两辆,每日专载村人往返县城,早午各一趟,每每在县城停留一个时辰,叫村人们一应售购事宜俱都方便。
宁和因今日起得晚了,早上那趟已然错过,只能去乘午时的车。
宁家灶房里有铁釜一大口,是杨氏从家中带来的,当时放在米粮车上,方才留存了下来,烧水做饭都十分便利。
宁和从后头的杂物棚里搬了木桶出来,洗涮干净后将烧好热水倒入,总算得以好好洗浴一番。
沐浴完,宁和在院中晾了会儿湿发,然后便回房收拾东西。
想到今日要办之事,宁和心头原本刚生出的那点松快顿时散了个干净。
出了门,日头已毒烈非常,田间到处可见殷勤劳作的村人。
宁和走过时,这些大半年没见她的村人们都很稀奇,纷纷放下手中活计与她闲聊几句。
有消息灵通的,问她是不是考中了。村里村外这点地方,哪瞒得了人。昨日宁和给老黄头一家人都带了重礼,虽是晚上,却也有人听见了动静。
大家的反应跟当时的刘虎一样,想她哪来的钱?一个赴考读书人突然发达了,还能有什么,定是中了!
宁和被问到,答说:“算是中了。”
众人登时哗然,七嘴八舌将她团团围住,人人都有话说:
“中了就是中了,没中就是没中,什么叫算是中了?”
“青骓,你是个女娃,他们也肯让你考?”
“真中了?那就是举人老爷哇!我们村里竟出了个举人老爷!”
“青骓,你以后是不是就要做官啦?”
………
乡下人本来嗓门就大,这么争先恐后地你一言我一语,被围在中间的宁和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头大如斗,不得不一边拱手一边快步疾行,嘴里不断告罪说自己需得先往县城一趟办事,回来定在家中置办宴席,请诸位乡亲来吃……这才总算得以脱身。
望着宁和的身影走远了,一个村人忽然问:“她急着去县城做什么?”
有人答:“青骓可是中了举人了,想来是去见县尊哩!”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村人们一片惊呼。随即大家纷纷点头:“有理,有理!见县尊,那确实是很紧要的事哇!”
在这些滩下村村民们的眼中,县尊已经是顶顶大的官了,只有在每年春耕劝农的时候才能远远地见上一回。
众人不由感叹:“哎呀!那可是县尊啊……青骓真是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