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瞬间,宁和怔了一下。
这人此刻微抬着头,兜帽再不能遮蔽他的脸。是个年轻男子,样貌无疑是俊美的:皮肤极白,眉高鼻挺,唇薄颊削,轮廓极深,深得不太像中原之人,也深得莫名有几分戾气。
更特别的是,这男子的一双眼,是绿色的。那绿极深邃,又极浓郁,幽幽艳丽,有如两颗上佳的翡翠珠子。
这双眼中眸光很冷,望着人的眼神,宁和一时也说不出具体形容,隐隐感觉……不太像是人。奇怪的是,莫名还有些眼熟。
自古读书人总喜欢品评,面相、样貌、才学、风华气度,品名士,评美人,以相人为术。宁和也不能免俗,她倒不会去出什么评语,觉得高高在上、也有些无礼,只在心里评上一评,留个印象。
望着这双眼,宁和下意识于心中无声地评道:凶戾、执拗、冷漠,比之沈媞微更甚。且心性行事恐颇为残忍,非易与之人,更绝非可交之人。
那人仍抬着头直直盯着她,宁和微微皱眉,知道大约因自己登梯上来
的缘故,除熹追与周兄外,另五人没见过自己,自然会关注几分。
她想了想,虽心中以觉此人不可交,却也还是朝那黑袍人微微颔首全作招呼。人在外,礼不可废。
然而对方不知为何,一点反应也无,还是就那么直直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无礼又放肆,叫人十分不适。
宁和心头不由淡淡不悦与提防来。心想瞪着做什么,不过初见,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果然乃心性无常之辈。
她在这目光里坐了会儿,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了,索性伸手,“哐”地把窗户给关上了。
第五十六章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 花溪客栈廊下挂上了五六枚淡红的灯笼,溪边点着火把,客栈里四处置着烛台。
大厅靠门的圆桌边, 四五个大汉喝酒吃饭、嬉笑划拳, 嚷嚷得震天响。若有若无的丝竹声缠绕在穿堂而过的暖风里, 和着浮动的花香与酒气,丝丝缕缕, 像场昏黄而朦胧的梦境。
灯火暗得很,却比白日来得更热闹。
宁和与祁熹追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时,正瞧见白日守在柜台后的那位杏衫老板娘从后厨迈步出来,抱着管芦笙,倚坐在床边的桌子上吹起了一首曲调悠长的小调。
她换了身绯红的榴花裙,发髻也披散下来,靠在那儿斜倚凭栏,身若拂柳、妖妖调调,简直像是只从什么山间里跑出来的精怪。
宁和与祁熹追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她朝门边望了几眼,见酒桌边的几个大汉们都穿着同样的褐色短衣,其中一个瞧着还有些面熟。仔细一看, 正是之前给自己送水那位。再一想便明白,这些人应当都是这客栈里做工的。
熹追说的, 他们是灵, 不是人。
两人刚坐下来, 立马就有个小二提着茶壶快步过来,殷勤地问客人要不要用饭。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身侧不远处,没有开口。
宁和一边随口将小二打发走, 一边顺着看过去,发现那方一张有些黑暗处角落里的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刚才见过的伏风门黑袍人, 而他旁边,宁和盯着那身着黄衣、有些矮小的身形辨认了会儿,认出来,这正是那唯一的非青云四盟入顶者,与周琛书一样,靠夺得了令牌进来的。
这二人都选了灵道,凑到一起也不奇怪。
他们没要什么吃食,桌上光秃秃只有两只茶盏。黑袍人侧对着这边,兜帽没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那黄衣矮小男子倒正对此方,只是他那模样生得实在普通,眉眼间形容瞧着还有些猥琐,属于往人堆里一丢,再找不出来的那种。
祁熹追喝了口茶,说:“这二人,不太对。”
宁和还在望着那方,那黑袍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兜帽下的脑袋微微偏了偏。隔着一层黑纱,那种莫名被盯视的感觉又来了。
听见祁熹追开口,宁和移开目光,应了声:“什么不对?”
“他们到得比我们快。”祁熹追一脸严肃,“这不应当。”
宁和愣了一下,道:“许是因我道行太浅,拖了速度?”
祁熹追看她一眼,说:“你比那矮个子强些。”
宁和闻言,下意识问道:“那黑衣的那位呢?”
“不知。”祁熹追说,“他身上那件袍子有些古怪,我探不清。”
两人正说着,宁和忽见那黄衣男子将头一抬,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宁和面上先有几分茫然,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能听见我们说话?”
祁熹追莫名其妙:“这点距离,你我又未遮掩,自是能听见。你要听他们的,也能听到。”
背后说人被当面听去,绕是宁和养气多年,脸上也不由有些发红。
也正如祁熹追所说,稍一凝神,宁和耳畔便也轻易将那二人谈话收入耳中,只是他二人说到后来似用了什么手段,再听就模糊得很。
那黄衣男子说:“怎有两个人?那姓祁的旁边多出一个,是谁。”
黑袍男子道:“下午时来的。”
这是宁和头一次听见这黑袍人开口,只觉声音极低沉,带着沙哑,叫人想起夏日骤雨前,天边隐隐滚过的闷雷。
“你看见了?”黄衣男子道,“你为什么不说?”
黑袍男子:“你没问。”
“我没问,”黄衣男子恼怒道:“我没问你自己就不会想一想?畜生果真就是蠢笨!”
黑袍人挨了骂,也没吭声,坐在那儿一动未动。
“直娘贼的,倒霉!”黄衣男子骂完,端起茶碗喝了口压压火,又道:“去查查,那人干什么的,若是……”
说着,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望这边望了眼,神色阴沉,抬手掐了个法门,后面的话便再听不到了。
宁和看向祁熹追。虽没听全,但光听前头那些,也已能听出来者不善了。
祁熹追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冷冷道了句:“不过藏头露尾之辈,理他作甚。若真敢犯上来,砍了他便是。”
宁和听了,便默默不再多言了。
此时大堂里除去这客栈里原有的人,或者说“灵”外,就只有宁和与祁熹追,以及旁边的那两个黄衣和黑袍人。
两方彼此也没有交流的意思,都在静坐着等。
宁和方才随口与小二要了饭食,一桌汤菜几样很快端了上来。饭菜香气一飘起,宁和只觉肚腹作响,当即便提筷开吃。
祁熹追见状,也吃了些。
味道算不上多好,普普通通,只胜在新鲜热乎,对风餐露宿已小半月的宁和来说,已是足够了。
天色再晚一些的时候,楼上又下来了一行人。
彼时宁和刚吃完了饭,端着茶小口啜饮着解腻,听见脚步声,诧异地回头去看。
——怎么会还有人?
祁熹追、连同暗处桌边的黄衣男子与黑袍人也跟着回头。
四双眼睛的盯视下,只见楼梯中一前一后走下两个人。打头的是个年轻男子,着一身宝蓝布衫,戴白玉冠,抄手步入厅中来。
一抬眸,对上宁和四人视线,讶然道:“咦?有客人。”
其声温和中带着笑意,亲和得很。
他身后跟着的人沉默而高大,微低着头落后一步,姿态看着像是个随从。
说话间,蓝衫男子已走入厅中,转过角来,烛光便照亮他的面容。
长眉星目,俊面含笑,风仪翩翩,昂藏温润,见之如见美玉藏于匣中。
迎着宁和等人的目光,男子走近几步,微微一笑,拱手一礼道:“小可姓陈,陈长青,表字江远。”
这男子温和有礼,宁和只觉一见如故,忙站起身,回以一礼道:“宁和,字伯骥。”
蓝衫男子笑着拱拱手道声见过,目光落到祁熹追身上。
祁熹追说:“祁熹追。”
她只说了个名字,人也坐着未起,姿态瞧着有些倨傲,蓝衫男子也不以为意,又看向不远处的黄衣男子与黑袍人一桌。
宁和重新落坐,坐下来后才想起,这蓝衫人面生得很,不是那登顶七人之一,那是……
宁和看向祁熹追,低声问道:“他,是灵?”
祁熹追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边黄衣男子被这名为陈长青的灵一看,勉强也起来回了句:“黄三,见过。”
一旁的黑袍男子却坐着,没动。
黄三说:“这是我仆人,番邦来的,不懂礼数。”
蓝衫男子微微颔首,走到宁和二人旁边的桌子坐下来。
他身后那高大男子亦步亦趋,见他坐下,便自觉往凳后几尺插手一立。
蓝衫男子回头看了眼,道:“阿六,你也过来坐下。”
第五十七章
陈长青坐下来后, 朝小二点了几样菜。等菜上来的功夫里,便转过身来,与宁和她们寒暄。
祁熹追面无表情的样子瞧着生人勿近, 陈长青看了眼, 就只和宁和搭话。
这陈长青, 一看就是位读书之人,举止讲话都文雅。宁和瞧他气度好, 又温和知礼,心头便先生出些好感。
几句下来
,彼此都觉对方脾性相似,一来二去,竟颇生出了几分相逢恨晚之感来。
“江远兄,”隔着桌子说话终是不太方便,宁和看了看祁熹追,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要么,你过来坐吧。相逢即是有缘,咱们拼作一桌, 也方便些。”
许是因她与祁熹追都是女子,陈长青到底迟疑了一下, 却也只是一下, 就起身, 当真挪了过来,一边落座一边笑道:“按说男女有别,陈某当守礼些, 只是我实在觉得与宁贤弟……贤妹投缘,故而, 也就厚颜上来叨扰了。”
陈长青动,他旁边的那高壮男子也跟着动,铁塔似的一樽,又站到了他身后去。
宁和目光不由往他身上移去,陈长青回过头一看,叹气道:“阿六,你怎么又站着了,坐下罢。”
这桌子是方桌,四面搁的是长凳。那阿六闷声应了,一屁股在空出的那根凳子上坐下来。
陈长青笑着对宁和二人道:“他叫陈六,是个护卫,是……我一友人借来给我的。”
菜很快上来,两桌既坐到一处,菜也就放到了一桌上。祁熹追天生不爱开口,那叫阿六的汉子也吭声。四个人的桌上,只有宁和与陈长青两人说话。
好在两人都读书,所阅甚广,意趣也相投,谈谈诗文歌赋,再品品此处风景,也不会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