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一挥,“吡呲”一声,剑刃入肉,一个灰袍人倒了下去,身形落地抽搐片刻,一下子散作烟雾。后面立刻又有新的灰袍子补上来。
也不知为何,这些东西的灰袍里分明看不出有什么具体形状,可剑扎进去,却又像扎进了肉里,只是没有血溅出来。
宁和疲惫地抬袖拭了一下脸,目光往走廊另一头望了眼。
她心里惦记着,阿皎如今到底在何处?
今日只在方才刚来找江远兄时远远见过一回,后来打起来,就再也没见到黑蛟与那黄三的身影。
这里到处都是如潮似海的灰袍子,他们又能去哪儿?
第六十五章
阿六一刀劈开面前两只灰袍子, 一转头撞进屋
内,身旁两个汉子一人一边默契地聚拢来替他断后。
阿六捂着肚子,喊道:“公子, 顶不住了!外头走不得, 我护您从窗户出去!”
宁和仓促间回头往那方望了眼, 就听身旁祁熹追喝了声:“走!跟上去!”
宁和顿时强提起精神,与祁熹追一左一右地同时朝后退去, 互相支应着一路退进门里。
另一边的周琛书方振二人见了,忙也想跟过来,可他们那边灰袍人围得实在太多,一时走不脱去。周琛书一急,拼着挨了两刀硬突了过来。
至此,五人都进了屋,门外只剩阿六带着的那些个大汉们仍在顽强抵挡着。
宁和进来时,阿六正单手揽着陈长青站在窗口,想要带着他一起跳出去。不远处,陈燕语缩在椅子上给自己擦药,抬头看见他们, 顿时惊呼了声:“周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伤到何处?快过来我这儿有药!”
宁和回头看了眼, 见周琛书面色难看, 踉踉跄跄地跌进来, 以剑支地,浑身是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顿时叫屋里本就浓郁的血腥味儿更重几分。
方振跟在后头,闻言道:“师妹, 我也伤的不轻……”
宁和只匆匆看了这么一眼,便提着剑往窗边跑去。
“江远兄,阿六。”宁和探了探头,略略往下望了望,不出意料,楼下也全是灰雾与成群灰袍人,不由皱眉道:“阿六兄弟,下头也全是这些东西……”
“没法子了。”阿六说,一张素来冷硬无波脸上流露出几分隐隐的悲怆来:“下去了,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宁和刚要开口说话,鼻端却忽然闻到扑面一股血气,心头顿觉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阿六捂着腹部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濡湿的血从指缝里不断地汩汩渗出来。
“阿六兄弟……”
话音还未落,阿六已经揽着陈长青从窗口跳了下去!
宁和面色一变,情急之下一撑窗沿,也跟着跳了出去。
没了走廊狭窄地形的限制,顿时有无数的灰袍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阿六落地时腹处的伤口撕裂,脚下一晃跌倒在地。
陈长青被他垫了一下,毫发无损,一回头见阿六倒下了,忙扑过去扶:“阿六!阿六你如何了?”
他俩一落下来,当即便被周围的灰袍人们发现,它们顿时如潮水般围了过来,翻滚的灰雾好似天雨时聚拢的浓云,袍服更是堆叠如浪。
阿六还躺在地上,陈长青虽算不上文弱,却也是个全然不会武的书生。眼看情况要不好,宁和落地只来得及将手中寒水剑当啷掷出,寒光一闪间,剑刃如一弧弯月,将最前头一排灰袍子斩作灰雾。
然而这一下也只为他们争来了不过一息的喘息之机,幕天席地,灰袍无穷无尽,一茬倒下了,后头的连迟疑都不会有一下便能填补上来。
剑丢出去了,眼看着阿六与陈长青转瞬就将被灰袍淹没,而宁和手中无有寸铁。
她喘了口气,反手间凝出一柄白蒙蒙的新剑来。剑影如月,剑光如玉,缥缈无形,剑锋所指,却比先前的寒水剑来得更为锋锐!
正是宁和胸中心剑。
自从结丹之时得蒙见悟那天光显化出的擎天剑影,正如水到而渠成,宁和的心中,渐渐便真正有了一剑的具体模样。
以吾浩然之气,斩所见之不平,心之所指,剑之所向。
只是如今调不动内府用不成灵气,宁和强行要使这心剑,便如当日岐山书院斩妖之时一样,消耗的是她的元气。
修者之元气为天地所降,道种之所需,道基之所在。消耗过多,恐将根基受损。这点,宁和是清楚的。而受损的结果,她也早已体会过了一回,若不是在那登仙梯时机缘巧合二次入道,恐怕是这一生都无以弥补。
但正如那日书院里尚凡人之躯也敢只身去拦那呼风唤雷之狝鹓蛮姖二兽,今日,若会因此畏惧不前,而选择放下手中之剑,那便不是宁和宁伯骥了。
就见宁和微阖双目,五指捉剑——
一剑浩然!
茫茫灰雾之中升起了一轮月亮。皎洁的白光如同涟漪般粼粼晕开,所过之处,那些穿行于雾中的灰袍子们如同阳光下消融的雪,无声无息间涤荡一清。
祁熹追纵身下来时,只来的及揽住宁和滑落的肩头。
宁和缓了片刻,重新站直身体,摇头道:“我无事。”
她抬手轻轻将祁熹追的手拂落,趁此时机,上前几步捡回了自己的寒水剑。
一弯腰,唇边便难以抑制地涌出一线血来。
祁熹追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皱起。然如今到底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这片刻功夫,新的灰袍子已经又从不远处聚过来了。
祁熹追双剑在手,寸长寸短,一手刺一手劈,几下将最先冲至的几只灰袍人搅得粉碎。
“阿六!”陈长青饱含痛苦的喊声传来。
宁和忙回头去看,就见那护卫阿六已经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肚子,面上已无几分血色。他另一只手把腰上的大刀又拔了出来,抓着还要继续与那些灰袍人斗,可他腹部的血口子太大,单手已经捂不住了。
陈长青眼睛发红,伸手想去把他的刀夺过来:“阿六你歇着,我来!”
阿六说:“公子这双手与主人一样,都是读书写字的,哪能来拿这些铁器。”
“读书写字,读书写字有何用?”陈长青苦笑一声,“阿六,莫管我了,你走吧,去找你家主人。”
阿六摇头:“公子……”
祁熹追一回头见他们还在拉扯,面上顿时划过一丝怒气,冷声喝道:“还在啰嗦什么,何处是出路?速速指来!”
阿六提着刀砍落两个黑袍人,喘着气,粗声道:“沿、沿溪水走!”
祁熹追听了,反手掏出瓶丹药一仰头吞下去,两剑一举把前头一排灰袍人连同掷出的药瓶子一同劈碎,剑花搅动凶猛有如旋风,生生杀出一条路来,朝着溪边突去,头也不回地喊:“跟上!”
宁和杵着剑微微弓身,脸色难看,竭力压下腹中翻涌痛楚,对阿六道:“你与江远兄先走,我断后。”
时机危急,阿六一句话也没多说,点了一下头,推着陈长青追在了祁熹追身后。
宁和落后一步,咬了咬牙,抬手又要将心剑凝出,却忽见远处有黑光一闪,闪电般冲至自己身前。卷起的风扑到脸上,是股湿润的山林味儿。
这味道宁和极熟悉,她眼中一亮:“阿皎?”
那黑光绕着她左冲右突,速度快极了,便是凭着宁和如今的眼力,也看不清楚里头是个什么形状。只见到黑光过处,一顶顶灰袍好似凋落的秋叶一般被撕了个粉碎。
然后那黑光撞回来,卷着她往溪边急奔而去。
光影疾掠间,宁和只看到一双幽绿的眼睛。
“阿皎,你……”宁和心头好些疑问,想你之前去了何处,那黄三又何在,但想着此刻绝非叙话之机,便又压下不提。
黑光卷着她冲至溪边,祁熹追和阿六正一左一右将陈长青夹在中间,极艰难地沿溪而行。
黑光散去,宁和双脚落地,抬眼一看,身旁立着的果然是黑蛟宁皎。
宁和胸中阻塞,站着缓了几息,期间有灰袍人扑上来,通通被宁皎出手打落。
宁和这时才发现,宁皎身上此刻只穿了件黑色外裳,原来一直披着的那件黑斗篷不知何时已脱掉了,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坦然地露在外面,回过头看她,碧绿的双瞳里带着还未褪去的森然煞气。
比起他的袍子,更重要的是:“阿皎,你能用灵气?”
“不能。”宁皎摇头,然后他说:“我非人。”
宁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宁皎是头蛟,动若奔雷也好,搅碎这些灰袍子也好,他不需要借助什么功法法门,只凭身体便能做到。
说话间,宁皎又打散了几只灰袍人,随即更是重新化作黑光,冲袭几圈下来,将周围几丈内都清了个空。
阿六祁熹追三人都回头看了过来。祁熹追喘了口气,宁和定睛一看,发觉她面色似乎不太寻常,整张脸充了血一样的发红。
“熹追?”宁和有些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祁熹追的目光往宁皎瞥去一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站在她身旁的阿六却忽然倒了下去。
“阿六!”陈长青急忙蹲下去扶。
阿六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睁大,瞳仁里头已经没什么光了,手中一直抓着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宁和游学时常行走在外,有些经验,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不行了。心中暗叹一声,别开了头去。
陈长青还想把人扶起来,可他已跑了一路,力气消耗不小,阿六块头又大,一时扶不起来,急得他双手都颤抖起来。
溪边花树繁多,陈长青的脸上被花枝划出了两道血口子,头上发冠也歪了,看着狼狈极了。
阿六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脑袋,已说不出话,只缓缓对他摇了摇头。
梦乡树摇落片片粉红的花瓣,飘零在灰色的雾气里。阿六的眼睛闭上了,捂着腹部的手松开,红白的肠子都从那口子里滑落了出来。
“阿六,阿六?”陈长青喊了两声,把嘴闭上了,低着头,怔怔的。
灰袍子转眼又聚过来,宁和面色凝重,提着剑上前一步,不得不开口对陈长青道:“江远兄,走罢。”
陈长青抬眸朝她看来,一双原本清华有神的眼睛里显得有些空茫。片刻后,他低下头,伸手把阿六的刀捡了起来。
“你们走吧。”他说,“这些东西是为杀我而来的。”
见他如此模样,宁和心中不忍,压住一口叹息,道:“江远兄,莫说这些话了,你先起来,我与熹追护你出去。”
陈长青却摇头:“你们走吧。”
他神色惨淡,声音里几乎是哀求了:“我实在,实在不愿再见有人为我而死。我就在这里,你们快走吧。”
从客栈之中到这溪边树林,到如今打了少说有五六个时辰。那时天还没亮,而此刻,远山的日头已要落了。
“江远兄……”陈长青不愿配合,宁和觉得有些棘手。
黑蛟已经又和新涌过来的灰袍人们战作一团,而祁熹追皱着眉看着这一幕,哐地将两柄剑拿作一手抓着,抬脚大步过来。
宁和觉得她大概准备直接动手将人给提起来。
这……
唉,宁和虽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情形如此紧急,熹追这到底也是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