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庄岫云,目光温柔之中带着几分劝慰。
庄岫云是前朝的人物,活到如今,真要算自然已经千岁有余。但宁和此刻望着他,就像她从前望着书院里的那些学生们一样。
人之悲欢离合,恰如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宁和在书院里除去一身才学之外,出名的还有她那副温和宽厚的好脾气。许多年轻学子遇到什么难以排解之事时,常会寻到她处来说上两句。尤其院中的女学生们,她们大多对宁和极为崇敬,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就只是诉说两句似乎也会好上许多。
宁和曾见过许多双年轻而溢满悲伤的眼睛,有的学生甚至在她面前嚎啕大哭过。庄岫云自然已经不再年轻,更不会流泪,但宁和却总觉得在他有一双同样悲伤的眼睛。于是她也像从前对待那些学生一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庄兄。”她叹了口气。
庄岫云的微微侧头,目光落到刚刚被宁和拍过的肩头。良久,一挥手,那道青色大袖有若流云一般招展而过。
宁和只觉鼻端一股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面上好似有冰凉而柔滑的东西轻轻拂过,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悠悠青色。
待她反应过来,这大约是庄兄的袖子,就听得耳边轻轻一声,像是叹息:“走吧。”
走?走去何处?
庄岫云却没给宁和再开口的机会。短短二字话音落下,顷刻间便是天旋地转。
等宁和再睁眼,眼前已再无小溪竹楼,也不见了楼前那青衣人。
四下一望,只见黄茫茫灰蒙蒙一片,风一吹,蓬蓬飞沙扑面。
宁和猝不及防,咳了好几声声,才反应过来抬袖去挡。伸出手,却忽觉掌心之中似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眼看就要被那风沙卷走。
宁和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将它捞回了手掌心里,摊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朵粉花。只指甲盖大小,生有五瓣,花心洁白,柔嫩若丝。
宁和低头怔怔凝望,这是……梦乡花?
耳边忽然响起庄岫云淡淡的声音:“既是她为你而开,你便拿去吧。”
她?梦娘?为我而开?
宁和连忙抬头,连翻张望四顾,却未见到庄岫云身影。眼前只有满满黄沙连绵若山丘起伏,一望无垠。
宁和望不见人,便又低头看向手中的粉花。
庄兄说这花是为而我开的。宁和亦是心明之人,稍作思忖,便想到:梦乡花一开,庄兄便来了。原以为是巧合,如今看来,却是梦娘帮了自己一把。
这花只珠子一般大小,比起客栈周围见过的那些,不足一半,颜色也淡得脆弱。如今再忆起后来的日子里梦娘几乎不再以人身现出,连话也说得极少了,宁和只觉心头一片酸软。正如庄兄所说,这花,是为她而开的。
宁和从俗世而来,早已明白这世上忽然许多悲苦,却也有更多至美。
她将手掌轻轻合拢,珍之重之地捧着这朵小花。
娇粉色的花朵好像云霞一样漂亮,香气袭人。花瓣轻轻颤动间,宁和似乎又瞧见了梦娘走动间轻纱般摆动的裙摆。
她往天际遥遥望了一眼,将这枚花小心地收进了腰间锦袋,踏着黄沙向前走去。
她心中有感: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了。
——
宁和在这
片沙漠里走了有足足四五天,每日皆是疾行赶路。
这里处处黄沙覆盖,四面都是差不多模样,宁和一路靠着修士的灵觉,才能勉强一直保持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宁和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总归向前便是。
她心情倒还是很平稳的。此间气候虽酷烈,但于修士还是无妨的。她的乾坤囊里还存有食水,便是再待上几个月,也不成问题。
只是不知,熹追阿皎他们如今在何处?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期限已过月余。想来各派入顶之人都已回返,熹追周兄他们应当也是走了,也不知他二人是否已都达所愿。还有阿皎……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还是宁皎。阿皎乃岐山蟒灵,无门无派,如今化了蛟,也到底不是人族,自己又不在,金虚派未必肯庇护于他。他与那伏风门又有龃龉,唉!
想着,宁和又苦笑一声,心道莫说旁人了,便是她自己,要如何出得此间还未可知呢。青云顶百年一开,难不成当真要在此待上百年不成?
庄兄那日二话不说丢她出来,宁和猝不及防,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如今满腹疑问,当真是头大如斗。
另叫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此处也实在太过安静了。即便黄沙连绵之处,也不该一点活物也无。或虫或蛇,至少也当零星长些杂草。可宁和走了这许多日,除了沙尘之外,再也没见过旁的活物。
天上晴空万里,青天之上那一轮红日似乎莫名离得极近,直晒得人发慌。即便以宁和如今的修为,也能感觉得到热意。尤其脚下踩在沙里,像踏着火焰一般,灼得双足隐痛。
没了祁熹追指路,宁和根本连此处是何方都无从得知,更别提找什么出路。无法可想,便只得在这黄沙地里埋头直走。
若早知如此,宁和心中哀叹,那时无论如何也该朝熹追问上一问的。
她先前觉得自己左右不会与熹追分开,涉及这青云顶种种,应当都属金虚派门中秘辛,自己一个外人,到底不好知道得太多。熹追不说起,她便也不问。
谁知有今日?唉,悔矣!
宁和连着又转了好几日,依旧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心头难免有些沮丧,便停下来找了块沙丘背阴处坐下,取出食水来,打算歇上几个时辰。何去何从,也理理头绪。
不曾想,这一坐也不知是触碰到了何处,宁和刚坐下歇过片刻,正打算摆出打坐姿势调息一二,就忽觉身下似乎有什么异动。
宁和心中一紧,当即弹立而起,噌一声寒水剑出鞘,防备地朝四周望去。
随即,她发现这异动的来向不是周围或者远处,而是——自己的脚底!
霎时间黄沙如流,宁和只觉脚下一空,好像踩入一处什么漩涡之中,整个人当即便朝下陷去!
这陷落极突然,倏忽间四方皆塌,处处流沙,毫无借力之处,任是宁和也没能反应过来。
第七十七章
仓促间, 宁和只得猛提一口气,从那沙漩中间强行飞身而起。
可此时下陷的区域却不止几尺几丈,它简直如同有人在黄沙底下凿出了个什么巨大的空洞似的, 这方圆数里、乃至数十里的沙地都瞬间倾塌了下去。
滚滚沙粒鱼涌而来, 转眼便搅成了一面深逾数十丈的漩涡, 每一个呼吸间都在极迅速地扩大着。无数沙粒与沙粒碰撞的细小声音汇合到一起,就成了一道笼罩整个天地的嗡响。
宁和陷在沙漩中心, 无处可退无处可去,只来得及运起那大日化金诀,逼出一道护体金光浮于体外,就被无数沙粒裹挟着从沙涡处坠了下去。
那沙是滚烫的,细细密密、源源不断,就如同奔流的河水,人陷在里头,既动弹不得,也呼吸不得。宁和不得不短暂地封住了自己的周身五感。
她睁不开眼睛,身上也痛得厉害——压在身上的黄沙不仅极烫,似乎还带着一股诡异的侵蚀之力。
宁和修习大日化金诀时日尚短, 如今只堪堪猛化出小半金身而已。要将范围扩大至护住全身上下,便只能撑出薄薄一层浮光。抵挡住这热沙一时二刻, 已是十分勉强。
沙流一直在向下涌去, 人在里头只能被沙粒裹挟着翻滚。宁和陷在里头, 只能咬牙硬撑着。
越向下,那沙子就越重,也越烫。宁和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粒被扔进碾子里的豆子, 端看是先落到底,还是她先身死了。
撑了不知多久, 周身压力骤然一松。
宁和已经有些昏沉的神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但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整个人就又猛地向下坠去。
四周沙子变得稀薄了,不那么热,但同样的也不再能支撑起她的身体。宁和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处空旷而巨大的地下空间,与无数细沙一同坠落着。
她提一口气,在半空中游鱼似的翻了个身。四周黑漆漆的,又到处都是落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试着伸出手脚四处抓挠,却除了沙子什么也抓不到。
宁和折腾半天,也就不再动弹,随它去。心里苦笑一声:总归不至于将我摔死吧。
她现下虽已是金丹修为,可一来这金丹成得太仓促,二来也无人教导,许多应有的法门都没学过。比如御剑飞行,祁熹追他们都会,宁和就不会。此刻也只能当自己是石头一般,顺其自然往下砸。
不过到底也是个金丹仙人,只消落地时运足那穿瀑诀垫上一垫,也就无事了。
当宁和终于将双脚踏上实处时,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没人喜欢悬在空中。
这口气才吐到一半,宁和便发觉不对——脚下触感很不对。
是软的,即使是踩在沙地上也不会有这样软,更像是某种淤泥,就藏在一层洒落的黄沙下面。宁和动了动脚掌,鼻端隐隐闻到了一股味道,微腥微潮。像是林荫遮蔽处的水边,满地植木腐朽。
宁和面色一变。
漫天沙雨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清脚下方寸之地。这沙子奇异得很,似乎连修士的五感也能一同吞噬掉,宁和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
脚下触感怪异,宁和有些不安,便只踩了一脚借力,重又飞身起来。
等跳开一段距离去,却发现底下空了。宁和顺着空处落下去,又落到了另一块平台上。脚底一踩上去,仍是那种黏软之感。
这时头上落沙被上方的平台给挡住了一块,四周一空,宁和忙趁此机会左右看去。
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可见无数伸展着的巨大身影,一柄又一柄,擎盖而立。像是……伞。
上圆而极宽,下窄而极长,可不就是像伞。只是比那寻常遮雨之伞又大了何止百倍。
簌簌黄沙如雨,暗中巨物如伞,宁和在无边无际的伞盖间跳跃而行。
不久,忽见得有两只伞盖凑至一处,且一柄高一柄矮,高的那盖大些,正好遮在上头,叫下方矮的那柄伞盖上干干净净,一点儿沙也没沾上。
宁和就跳了过去。一落地,就听得“噗叽”一声轻响,像踩在了什么水洼泥坑里。
宁和落得已算轻盈,可脚下之处仍是瞬间被踩出了一个小坑,粘液渗出来,顿时弥漫出一股腥闷之气来。
有毒!
宁和被那气息一扑,整个人当即便觉脑中一阵发晕。心下大骇,拔腿就想走。可用了些力,却一下没能从那粘液中拔出脚来。
太重了,鞋底像是被黏在了上面,非得使上十成力道才能拔出来。这么短短耽搁了一下,宁和便被迫吸入了更多的腥闷毒气。
头晕,胸口发闷……连经脉之中的灵气流转都变得迟缓了起来。
宁和脸色难看,一转身逃出十数丈远。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是想明白了:这些像巨伞一样的东西通通是有毒的,就在它们体内蕴藏着的那些粘液里。毒性
极剧,嗅闻一时三刻恐怕就能要了一个金丹修士的性命。而这漫天的黄沙,恰能对那毒起到隔绝之效。
故而,踏在沙上是安全的。但那伞般巨物通身粘液,柔软无比,轻轻一压就要渗出来。若外头的黄沙被润透了,恐怕便不再起作用了。
宁和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那种恶心欲呕的痛苦,一边继续轻盈地在一顶顶“伞面”上跃动。踏着沙子,每次只踩一下,正如飞鸟踏雪,在沙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
这些巨伞状物彼此离得很近,最长也不过三五丈远。这样近的距离,对如宁和这等修行之人来说,如履平地。因而她控制着速度,还能一面跳一面调息,又从乾坤囊里拿出水葫芦仰头灌下半壶。许久,才终于缓了过来。
宁和轻呼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浸满汗滴的额角,这才终于有功夫抬头四顾。她方才什么也没看清,全凭本能在前行,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可现下一抬头,却见周围仍是一样的巨伞与黄沙。四下漆黑,无有尽头。
宁和叹了口气。这么跳来跳去的,总归比起在外头耗费力气些。且此间漆黑闷热,又无处可歇脚,一刻也不能停。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就这么过了三两日,宁和满头满身都是沙,形容已是狼狈至极。前方仍是黄沙伞盖,不见丝毫变化,直叫人生出种仿佛仍在原地的错觉来。
宁和也试着找过别的路,头顶上是密集的沙漩,她便转道向下。一重又一重的伞盖有高有低,仿若阶梯,宁和踏着往下走,然而只片刻后便再走不下去了。
只因那些巨伞状物越是往下的部位里,似乎就越湿润,里头蕴藏的粘液就越多,浓稠得叫那黄沙都盖不住了,丝丝缕缕的潮湿腥味儿逸散出来。
宁和猝不及防,兜头吸了一口,险些栽倒下去,赶忙掉头跑回上方去。
于是上不去,也无法往下走,便只能继续横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