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圣贤书,当为天下计。宁和虽因自身性情行事向来谦和,但并不代表她胸中便无抱负、便无一腔提笔山河的豪情。
她寒窗苦读十几载,不是为了去和谁的后宅妻妾相比的。
第八章
“叩叩。”
宁和拎着一只鸡,站在屋檐下敲了敲门,轻声道:“蟒兄可在?”
屋中寂静无声。
宁和略做犹豫,轻轻将门推开了条缝隙。天已经有些暗了,屋中光线昏黑,但宁和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黑蟒那粗壮的身躯。只因它身上那身鳞片虽是黑色,却黑得发亮,即使身在暗处也隐隐有种缎带般的微光闪烁。
黑蟒还呆在床上,只不过换了个姿势。宁和开口时,蟒那双森绿的眼瞳转过来看着她,宁和这才发现它的脑袋此刻正搭拉在床帐上方的梁柱上,尾巴耷在下面,是个相当扭曲的倒挂姿势。
宁和手中拎着的那鸡被绑了一下午,原本已没什么精神,这会儿门一开不知是不是因感觉到黑蟒存在,忽地扑腾着翅膀疯狂挣扎了起来,“喔喔喔喔”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
黑蟒的脑袋便随之微微晃了晃,视线落在了那鸡身上。
宁和拎着鸡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换了个姿势把鸡捉紧了些,才道:“蟒兄……可曾进食?小生也不知兄台喜好,便捉了只鸡来,招待不周之处,呃,还望兄台海涵。”
说罢,却不见黑蟒有所反应。宁和等了等,试探着将鸡提着朝屋中一掷。
那鸡吓得六神全飞,“咯咯”惨叫着扇着翅膀仓皇腾起,羽毛满天乱飞,没头苍蝇似的栽了两下,一头朝着窗户撞了过去。
宁和:“………”
窗户被撞得哐哐直响,桌案上的东西也被鸡翅膀掀翻一片。正当宁和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准备走过去将那鸡捉走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忽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宁和什么也没看清,只觉有劲风扑面而过——下一秒,屋中鸡叫声便戛然而止。
沐浴在宁和目瞪口呆的视线里,黑蟒施施然游回床边,伸着鼓了一圈的脖子爬上床架,继续把自己挂了上去,又像之前那样安静不动了。
宁和:“………”
宁和呆立一会儿,默默转身出去了。
刚才她听见动静匆匆转头看去时,只隐约看见了黑蟒进食的瞬间:那张蛇口一下子张开到可怖的程度,猛地将整只鸡一口吞下,开合只在须臾之间,迅若雷霆、一击毙命。
近距离旁观如此猛兽捕猎场景,宁和难免心神为之震动,回到院中后还恍惚了一阵。
定了定神,她开始收拾院中东西。
那庞县官不仅送来了朝廷封赏,还以县衙的名义给她添了些。
东西放下后,庞县官就要告辞离去。宁和便下意识出言邀他进屋小坐,用些茶水。本是应有之义,对方却立刻就拒绝了。
宁和当时微愕,抬眼去看,从庞县官的神情里看出了缘由——他在避嫌。庞县官圆润的脸上是笑着的,态度是也殷勤却不至于谄媚的恰到好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宁和从他推拒时一闪而逝的眼神里看来出了,对方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时,看到的首先是一名女子。
那些所有隐晦不发的轻视的、异样的、避之不及的,都蕴藏在了这一眼之中。宁和心如明镜,只是原本便有些复杂的心绪更添了几分意兴阑珊。
庞县官走后,滩下村民的村们仍在兴奋不已。整个越州头名,皇帝亲笔赐下的封赏啊!这可是整个村子近百年也从没发生过的大事!
许多人都从家里拿了东西送来道贺。都是些鸡鸭鱼虾、米面瓜果之类,怕宁和推拒不收,全都放在门口就走,东西堆在一处,堆成一座小山。
宁和出去问了问,问不出是谁放的,便只得一趟趟地搬了回去。
坐在院中一番整理后,宁和发现光米面加起来就有好几十斤,鱼禽之类也有十数,甚至人送来了半截腊羊腿,另有几框蛋、几串干饼,足够她吃上三两个月的。
宁和坐在桌边静静看了这些东西一会儿。桌上有一小筐不知谁送来的橘子,黄澄澄的喜人。她取了一个,捏在手中慢慢地剥着,心头忽然就释然了。
朝廷发下来的再多金银,再多绢帛,在宁和看来,也远不及村人们送来的这些东西珍贵。
滩下村虽总体算得上富足,但乡下人家的富足,其实也就只是勉强温饱罢了。而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或许在那些勋贵官宦人家看来不值一提,却已经是村人们省吃俭用月余才能给出的全部了。
山边最后一丝云霞也将散去,晚风渐起,终于为酷热了一整日的天地间送来些许凉意。宁和遥望着远处岐山高大伫立的身影,心中慢慢地想:自己虽幼年失怙、少年失恃,一路走来可谓艰难,却也曾遇上无数相助之手,已当心怀感激。
世事哪有尽善尽美,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唯平和以待之,方能使我心长澄明。
宁和收拾妥当后,回屋取了一册书来,就着夜幕前的最后余光轻声诵读。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宁和深以为然,每有心神不定之际即取书册翻阅诵之,则立时杂念消,而胸中亦复纯净。
远山斜暮,炊烟如雾。诵书声温润清朗,若春雨潺潺,随风送入窗棂。声音虽无形,却仿佛自带一股轻灵醇和之气,连空气中的燥热都消去几分。
屋内,盘在床上的黑蟒睁开眼,无声无息地从榻上游了下去。
几炷香时间后,天已黑透,宁和收起书册,从桌下取出盏圆木提灯点亮,正打算往灶房去给自己做顿晚饭,刚走几步,一抬头发现前方屋檐下的窗口处吊赫然着枚硕大蟒头,绿幽幽的双瞳好似两盏悬灯,险些没当场吓个趔趄。
宁和:“………”
只见那黑蟒不知何时把窗户给拱开了,却也不爬出来,就只搭了个脑袋在那儿趴着。
一人一蟒相顾无言。
宁和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黑蟒忽地动了动,伸头往前探了探,张开嘴,噗地往地上吐了一堆东西出来。
宁和下意识举灯看去,昏黄烛光一照,看清是堆,呃,骨头?还有黏糊糊的……鸡毛?
黑蟒吐完,便头一掉缩回了屋中。留宁和独自望着黑洞洞的窗口,默默无言。
宁和:“………”
宁和认命地找了扫帚来把这堆东西清扫干净。
第九章
——那个滩下村的宁和考中举人了!那个滩下村的宁和考了咱们越州今年的解元!那个滩下村的宁和被朝廷封了文昌孺人!
——谁?
——宁和呀,就是那个出了名的女书生呀!
………
连着好几个月,整片岐山县、乃至越州范围都在议论着宁和。甚至时不时有好事者不远千里跑到滩下村里来,就为了看一看宁和本人是个什么模样。
宁和刚回来那几天,原本还常在村中走动,后来实在不堪其扰,索性每日闭门不出。
反正家中食物充足,先避过这阵子再说。每日与笔墨经书相伴,清净却也充实,宁和的心中也随之一日比一日更加安宁。
这一日晨起,宁和照例立在院中诵书,一诵就是小半个时辰。再抬头时,宁和先朝窗边望了眼,不出所料对上一枚圆溜溜的大蟒头。
宁和唇边不由带了点笑意,蟒兄又来听自己念书了。
自她归家已有月余,这黑蟒每日盘踞卧房甚少动弹,既不出门也不捕猎,一副就此扎根的架势。
宁和怕它饿着,隔三差五便买来些鸡鸭家禽投喂。黑蟒来者不
拒,宁和捉进来,它就一口吞下,吞完将残渣往窗外一吐,又缩回屋中去。
宁和不知它留在自己家中不走到底有何打算,却也始终以宾客之礼相待。只是偶尔心中会想一想:得亏是现在遇见这蟒,若是换做以前的自己,怕是还真养它不起。
黑蟒惯常一副懒散模样,不怎么搭理宁和。不过宁和后来逐渐察觉了一个现象:那就是但凡她开始诵书,不论清早傍晚何时,那黑蟒都会现身出来。也不干别的,就呆在那儿,冒出一个脑袋耷拉着静静不动,竟好似聆听一般。
宁和觉得有些意思,便越发将这蟒视做一名友人,有时习字作画偶得自觉不错的,还出言招呼它来品鉴。黑蟒有时闻声游过来看看,有时不来,宁和也不在意,只又去做旁的事。
一人一蟒,相处倒也分外和谐。
宁和回身看了眼天色,将书收了起来。黑蟒见她不念了,黑乎乎的脑袋懒洋洋地动了动,就要掉头回去。
“蟒兄稍待,”宁和叫住它,笑道:“今日和需出门去,日晚方归。蟒兄可要先用些朝食?”
黑蟒停住了,顿在原地像是思考了片刻,又把自己挂回了窗口。
宁和与它相处久了,知道这意思就是要吃,便笑了笑,往院子后面抓鸡去了。蟒兄食活禽,每日采买总归不便。宁和后来便干脆找了些竹子砍回来,在院子后方圈了间鸡舍,往里头养了十数只鸡鸭。等消耗得差不多了,就出去一趟一次性又买满。
不过宁和今日出门,却不是为了买鸡鸭去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量,自己以后当做些什么。
宁和原本自然是与天下有志读书人一样,想要为官,想要施展一身才干,做些实事造福一方。奈何人力有尽而事终不可为。
朝廷封她这个孺人,看似嘉奖,却也从此绝了她的任官之途。乃至于明年京都的会试,想来也是去不成了。
事已至此愁怅无用,只能另辟他径。日后该如何?宁和思索良久,终于下定了主意。
牛车摇摇晃晃,载着宁和朝县城驶去。下了车,宁和就直奔县学而去。
她要去拜访恩师姜教谕。
“你要办书院?”姜教谕一脸惊讶。
他这学生近来声名大噪,整个越州都传遍了。姜教谕走在路上,有时都会遇人恭贺,说他育人有方。旁人以为他该得意,实则姜教谕每回听了,心里头都复杂得很。
当初他做主收下宁和,七分是为践诺,三分也有惜才。后来与这学生相处久了,这三分的惜才就变作了十分。
敏而好学,慧而善思,举一而反三。姜教谕可以毫不吝惜的说,宁和之材,实乃他生平所见之最。更可贵的是,此女不仅才学过人,还兼具品性出众。温而恭谨,谦而内敛,小小年纪不骄不躁,言行已有风骨。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姜教谕看在眼里,叹在心里。如此嘉才,怎是女子,奈何是个女子啊!
朝廷封赏之事传出,外头人人艳羡。唯有姜教谕听了,长叹了一口气。他这学生胸中有抱负,却注定无处施展。姜教谕每每想起都觉遗憾,也曾有心想去信劝慰一番。提起笔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今日忽听有学生前来传话说宁和来了,姜教谕讶然之余,便立刻叫人请她进来。
宁和刚归家时已来拜访过他一回,这次上门,应是另有他事。
宁和说,她要办间书院,就建在滩下村清水河畔。这间书院不论男女,凡有教育之才者皆可为师,凡有向学之心者皆可为徒。村中少小入学皆不取束脩分文,外来有家贫者,亦可免去。
不取分文,当何以为继?姜教谕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问出口,只道:“你有此志,我当助之。”
有了姜教谕的帮助,当日宁和便在城中找好工人,选址定基、采买建材,月余之后,一座青墙灰瓦的院落便建成了。
考虑到学生人数与耗费问题,这院子建得并不算大,比起县学更是相差甚远。
前头是片庭院,栽竹种树,设石桌几张,供学子们闲谈休憩所用。中间修有一方木质回廊,廊前是二间宽阔空房以作教室,回廊尽头有两间小室,是宁和准备给夫子们的备课批阅之所。廊后则是东建七八矮屋以作学舍,中修木棚以作食堂,西有水房灶房柴房茅房杂房几间。
一应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三五亩大小。但就这三五亩,也足够把宁和赴考得来的一应赏银给花干净了。只因她顶要用方瓦、墙要用砖石,连床铺桌椅也样样不肯马虎,耗费自然也就多。
院落将近完工之际,有会木工的村人抬了空匾过来,宁和提笔写下“岐山书院”四个大字。那村人手脚麻利,第二日便刻好挂上了,又特意请的姜教谕来揭的幕。
岐山脚下,滩下村中,清水河畔,那座后来流芳百世、享誉千载的岐山书院,就此落成了。
虽然书院是才刚建的,但得益于宁和广为传扬的名气,且还不收束脩,很快附近许多村民便都把孩子送了过来。初时只有男娃,后来慢慢也添了些女娃。还是那句话,反正不需费钱,不过是少了些屋前屋后干活的帮手,但放出去学点东西回来,也划算。
至于院中夫子,最初还是靠姜教谕广发书信才替宁和招来了头两个。但到了后来,慢慢的也有了别的读书人愿意前来。第八年时,甚至还来了位女子。
宁和将自己所得赏银尽数投入了建造书院当中,又将其他绢帛之物也拿去卖出,换取银钱供给书院日常开销运营所用。好在有杨氏所留那一屋藏书,只需请人抄录即可,省了许多耗费。加上宁和有朝廷亲封的文昌孺人,虽无实职,却也有俸禄可领。大赵待官吏向来优厚,宁和的正五品封号,每月能领的绢粮银钱皆是不少。
别的五品官员,虽不至于个个骄奢淫逸,也大都青砖大宅、坐妻拥妾仆婢成群。而宁和却仍旧住在初时的那间村中小院里,青衫布衣,每日往返书院与家中,卯出亥归。一年如此,十年如此,年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