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它的声音,那是她自己,又像是有无数的别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如同同一时刻掷入湖中的万千石子,万千种声音合为一体,似叠非叠,似响非响……又好像站在一间满是书简的大屋之中,所有的书册、所有的竹简都在同一时刻飞速翻动,漫天的文字、连篇的词句仿佛丝线一般将她环绕其中……
宁和痴痴地仰着头,一动也不能动。
“去吧。”她听见青衣道人的声音在耳边对她道:“去摘下来。宁和,这青云榜,有你一卷。”
那声音仿佛是种指引,宁和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触上那青色的画面,清凉而湿润,像是探进了一片云里。
满室青光大作。
等再回神时,宁和发觉自己正立在竹屋中间,两手齐举,掌中握着一卷玉轴。
她低下头,将它缓缓展开。
玉轮滚动间,光滑如肤的细布寸寸显露。其中青光渺渺,如云似雾,云雾变幻中隐约有起伏的山峦、连绵的草木,河流栈道、走兽行人,像是将那万顷之地蕴藏于这一卷之上,神妙无比。
“你拿到的是什么?”青衣道人问,声音里难得带着几分好奇之意。
宁和两手在玉轴上慢慢地握了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答道:“青云……群妖榜。”
在她道出这个名字时,耳边仿佛响起“铮”地一声剑鸣。
宁和垂下目光,望着自己的胸口。
——这是她的道了。
阴差阳错入了修道之门,兜兜转转至今,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终于再无一丝疑惑与动摇。
在触摸到青云榜的那一刻,宁和看到了许多。登仙之秘、青云榜之由来、世间的许多道理——还有她自己。
她像是举着一盏灯,在黑夜里行走了许久。夜色里沙沙的声音,像是雨,又像是笔锋扫过纸页绢帛。
路的尽头,她看见连绵的雷云、狰狞的虎头、巨大的鹰翼……耳边的沙沙之声被凄厉的惨叫所划破——这是她拿起剑的那一天。
她的剑因此而生,这也是她提起剑时该去做的事。
修仙非我欲,我欲救苍生。
自古有天降秘宝登仙梯,登梯者可见青云榜。
青云榜,上青云。
此榜有三,乃天赐登仙之物,得榜者即虚领一皇天仙位。
待得榜者修得一榜功德圆满,即可立地飞升,直入仙班。
而若其至死也不能圆满,则所持青云榜将待其身死道消后,自行重归登仙梯之上。
圆满……
宁和想,这二字说来轻巧,却最是难得。只是她如今心头正是一片澄明,倒不怕这份难得,左不过一个“尽力”二字罢了。
她手捧卷轴,回过头朝那挂画的竹墙看了一眼。
显而易见,上一位爬上这登仙梯,取走青云三榜之一之人,正是千年前的青云子。
宁和伸手之时,心中其实满是疑惑。有关于从前的,也有关于今后的,关于前路的,关于她自己的……
青云群妖榜,便是青云榜给她的答案。
非是人择榜,而是榜择人。青云榜在未被摘取之前,乃无字之天书,只有待得摘榜之人与其相接,才会显出榜中真意。
一人一榜,从无相同。
青云群妖榜,取收尽天下将出未出大妖之意。凡为祸一方者,尽列榜中。
而她从此需持手中剑,执此群妖榜,涤荡四方。
第九十四章
青空红日高悬, 脚下巨瀑轰隆。
宁和立在崖头,长风猎猎,吹得她衣袍不断鼓荡作响。
宁和喜爱这样肆意的风, 更喜爱天地高阔如斯, 总叫她忍不住负手欣然远眺片刻。
青衣道人立在她旁边, 亦是有一会儿不曾开口。
两人静立良久,随后青衣道人说道:“此去, 你若是不成仙,你我便不会再见了。”
宁和闻言神色微怔,心头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遗憾来。
是啊,青云山百年方才一开,入顶也非人人可来。若自己不能成仙,经此一别,兴许当真就是永别了。
虽然相处时日并不算太长,即便不知样貌、未通名姓,可这位青衣前辈在她的心中,已然是亦师又亦友。
还有先前的庄兄,梦娘, 江远兄……
宁和下意识抬了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左眼。
梦娘送她的那朵梦乡花, 如今就
藏在这眼瞳之中。
这一场青云顶之行, 相逢日短、别离仓促, 此后却定然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
可惜当初庄兄将自己送出之时突兀,甚至还能未好好作别过一场。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青衣道人长身而揖。
她认真道:“能与前辈相识一场, 是宁和之幸。正如前辈所言,今此一别, 今生不知还能否得见。前辈一路助和良多,千言万语不能道尽,只望前辈今后万事顺遂,保重身体……宁和拜别。”
宁和低头俯身,两袖举过头顶,一礼正行得端正,就听见面前的道人似乎是笑了一声,然后便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当头袭来。
风中隐约传来一道轻斥,有似有笑意:“小迂腐,走你吧。”
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便侧身从这万丈悬崖之上跌了下去。
宁和一时错愕,下意识想要化出剑影踏于足下,却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劲风裹挟进去。
那风卷着她,如同巨石压身,叫宁和动弹不得,只能于呼啸的风中朝着崖下坠落。无边无际的雾气涌了过来,浪潮一般凝聚成翻滚的漩涡。
头顶晴朗青空与隆隆的瀑布之声都像隔了一层纱般渐渐隐去。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可眼前却迅速被浓郁的雾气遮掩住了。
…………
“老师。”
有人在耳边低声道,嗓音沉沉。宁和觉得熟悉。
是我的学生?她想。
我应当在我的书院里……有何事?她想要张口回应这名学生,却始终提不起气力,试了三两次,才勉强张了张口,发出声音:“是谁?”
“宁皎。”那人说。
——阿皎!
宁和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条细枝柔柔地拂过她的脸侧,宁和眼前一片白光,伸出手,掌心扶在了一截有些干枯树干上。
是棵老柳树。
修士的五感极为敏锐,宁和嗅到了柳叶细细的清苦味。
她缓了缓神,待那股眩晕感过去,才转过身来。
宁皎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双翡翠般幽绿的眼瞳静静地望着她,漆黑的衣袍随着微风轻轻拂过满地碧丝般的草叶。
阿皎如今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宁和想。
他的背脊变得笔直、挺拔,长身而立,不再像从前那样举动间总带着终怪异的摇晃感,脸上神情也终于显得稍稍平和,不再给时不时表现出一种兽类的警惕、凶狠之感。
“阿皎。”宁和心头有些感慨,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左右环顾一番,发觉此刻她二人正位于一处不知何地的山谷之中。四周草木葱茏,身畔是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溪。
宁和道:“你可知此是何处?”
宁皎摇了摇头。
“好罢。”宁和叹了口气,抬头望了头顶晴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当务之要自然是找户人家问路。而此处荒谷空无人烟,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于是并指点出一星剑芒,足尖一点,翻身而上,回过头对宁皎道了句:“阿皎,走吧。”
宁皎默不作声地一点头,随她化作一道暗色遁光,一人一蛟顷刻远去。
.
宁和眉头微微蹙了蹙。
此处荒野,又不识路,她便将剑御得颇低,沿途只从树梢上掠过。
这里风中含着的气味很奇特。四处分明是许多绵延的矮山,可空中的风拂面送来的却不是宁和熟悉的山川的清幽气息,而是一股隐隐带着咸苦味道的潮湿水汽。
所过之处,一景一物都显得极为陌生。
宁和有些头痛:她们这到底是被那位青衣前辈丢到何处去了?
然而不论何处,要想寻到有人家的地方,沿水而行总归是不会出错。
剑光若流星,三五十里眨眼而过,宁和在一处矮坡后的树林前落了地。
这是一片灌木似的树林,那树木生得叶狭且深绿、枝干细密而呈褐红色,宁和此前从不曾见过。
前方连绵数里都是这样的树。
先前细细的溪水流至此处,已成了密布的河网,环绕着这片树林朝着远处奔行。也有许多细流漫过低矮的河岸,没入树林了之中,没过树丛深褐的根系。
宁和神色微肃,侧耳细听。风中那由远及近的,分明是浪涛之音。
宁和这半生来也算走南闯北,早年曾乘大船从越州城码头顺江南下,漂泊数月,一路行至福州城外。
犹记得当年立在船头遥望那帆布丛列、水波接天之景时的震撼之感,未曾想如今辗转际会,竟又来到了海边。
是的,海。
对于宁和这类山中田间长大的人而言,那股奇异的咸潮气息分明又特殊,极易分辨。
在她的感知里,这片树林再往西南数十里,陆地就被无边无际的水面所取代了。
而在这树林之后,河水的对岸,有一座小小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