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就准备把那玉瓶拿出来,这时一直默不吭声走在后面的宁皎忽然上前一步。
他摊开手:“这个。”
宁和看去,就见他掌心抓了五枚……蚌珠?颗颗有指腹大,圆润光洁,成色看着是极好。
宁和一愣,阿二眼睛则是一亮:“这个好!客人,您这珠子够抵船钱!”
他伸出手去,两手捧着,宁皎就翻过掌心,把几颗珠子倒进他手里。
阿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打量几息,然后一下便把手掌合拢,冲宁和二人笑道:“够了,够了,您这几日船上的吃食也够得!”
他一溜烟跑了,叫了个小个子男孩儿过来领宁和他们去船舱。
“我叫阿十七。”那男孩儿说,身上只穿着一条围裙似的布褡,整个人还不到宁和的腰高。
船舱里,宁和打量一圈,在一边榻上坐了下来。
十分窄小,进门要弯腰,进来两张榻对放着,中间一张半臂宽的桌子,桌角上挂了盏油灯。不过倒的确开了扇小窗,等到航行海上时,也算能透气。
船舱逼仄,气味也不算好闻。宁皎一进来就拧着眉头,他的人形太高,站在这里头连脖子也无法伸直。
看宁和坐下,他也走到另一边坐下。木篓搁在地上,“哗啦”一阵响。
宁和惊讶,那篓中不是没装东西么?她就伸手拎过来看了看,入手还挺沉。
掀盖一瞧,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一篓子……贝壳?
尖的圆的扁的,色泽鲜艳,各种模样的都有。再底下,还埋着许多白花花的蚌珠,豆子似的堆了半篓。
宁和无言地抬头。宁皎说:“水里捡的。”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生得好看。”
“那你便背回去吧。”宁和笑着道,“等回了大赵,制成些摆件放在屋中,闲暇时也可赏玩一二。”
宁皎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和息东岛至鱼乌,船在海上行了有大半月之久。
宁皎不爱待在船舱,有时大约也不在船上,宁和自然不会去拘束他。船上处处是人,不便练剑,她每日除去在船舱里打坐,便是立在船头看看风景。
这一回,她想,这海上风光可算是看了个够啊。
黄头发的阿二常来找宁和说话,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多和宁和说说大赵话。他说他们这一次船人都是鱼乌国人,而他因为会说大赵官话,才被船当家看上,选上船来做了个跟船的。
阿二说,这船上除了船当家,九个水手,剩下的就是他们这十七个跟船的,名字从阿一到阿十七,都是船当家招来的半大小子,平时干些招徕客人、煮饭洒扫的活。
他还偷偷告诉宁和,这次船当家听说和息岛有鱼怪引水来淹,毁了许多村落,才打着主意急匆匆把船开过来,想在那些被吓破了胆想离岛的人身上发笔财。要放在平常,船票是远没有这样贵的。
除了阿二外,来得最多的是阿十七。那小孩是来送水送饭的,早晚都能见他抱着两只大木桶,往来于各个船舱间。
这个小孩不像阿二那样会说大赵话,每日除了敲门和行礼,并不怎么出声。
没了人面鱼作怪,这时节的海面十分平静。船只顺利抵达了鱼乌国西岸的码头。
那阿二还特意跑来送了宁和二人下船。
鱼乌国虽小,然而毗邻大赵,城中还算繁华,尤其集市颇为热闹。许多来往的商人都会在这里歇脚,交易些货物。
宁和找了家当铺卖了那两只玉瓶。巴掌大的瓶儿,换了百来两银子,也算是有了些盘缠在身。
宁和立在集市里,有心想
去买匹马,又想起她二人如今都不再是凡人,买马反而误事,苦笑一声,转而找了家馄饨铺子,给自己和阿皎一人点了一碗馄饨。
鱼乌的馄饨做得不如岐山县里城东口的那家姓黄的老叟家好吃,汤是用鱼头熬的,有股腥味儿。好在宁和不是挑口的人,只皱一下眉,也就填了肚子。至于宁皎,只要是能吃的,他连生熟都不如何在意。
他们只在鱼乌境内停留了半日,便朝着大赵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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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道口有家客店,你我且去。”宁和从剑上落下,立在山崖上朝前望了一阵,回头道,“歇上一歇,用些汤食,明日再行。”
却听宁皎说:“老师先去,我在林中寻些零碎饱腹,入夜再寻来。”
宁和叹口气,也不多说什么,微微点了下头,先朝前头去了。
宁皎原身为蛟,食量自然较人而言大上许多。
他原本并不在意吃什么,但这些日以来也知晓了一个道理,就是在客店与街上吃,须得付钱;在林子里水里捉来吃,那便不须付钱。于是他从此就在野外“就食”。
宁和不知具体缘由,只当阿皎到底为兽,兴许有些捕猎之好,实为天性,自己也不当太拘着他。
于是她便独自去了前头那家客店。
那小店支在山道路口,按说荒郊野岭本该没什么人来,走近一看,却见那院里竟还停了几辆马车。大堂里隐隐人声阵阵,很有几分热闹。
这客店乃是一院一楼,高不过小二层,没有挂招牌,只在门口支了个茶字幡儿。宁和走近去,见那台阶门口蹲着个灰衣裳的小娃,不知男娃还是女娃,瞧见她便张嘴喊了声:“有客人!”
声音尖尖细细的,童儿音。
门帘里听见声音,很快走出一个人,也是个娃娃,不过大一轮,看得出是个俊俏男娃了。那男娃迎出来,一张圆脸红扑扑:“客人里头请,住店还是用饭?”
宁和声音和缓:“住店。”
她乍眼一看这一大一小两娃娃,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也说不清何处不同,便未多想,抬脚就走进门去。
“哎呀!”里头有人惊呼了一声,“怎来了这样一人!”
第九十九章
宁和刚掀了门帘, 听得这样一声,抬眼看去,见是个绿衣裳的年轻姑娘, 嘴巴张得大大的, 瞪着眼睛瞅她。
这女子……宁和心下觉得有些怪异。须知这世道寻常女儿家行走在外, 大多总是要矜持几分,鲜有像眼前这位一般, 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张嘴张得这样大、混能塞下两枚鸡子的。那张脸蛋原本称得上几分清秀,却作这般表情,倒显得有些狰狞了。
此间客店大堂里设有三五排木桌,七成已是坐满了,几个大小童儿走在其中端水上菜,一眼看去唯一一个瞧着年岁成了人的,竟就只有宁和跟前这位绿衣姑娘。
宁和走进店来,行至柜台边上,却见那姑娘还在原地呆呆傻傻地张着嘴巴盯着她看,不由拿手叩了一叩桌沿:“姑娘?”
领了宁和进来的那男娃跟在后头,喊了一声:“翠姑, 这是个女人,你快莫看了!”
那绿衣姑娘一下回神, 瞪了他一眼, 作势要捋袖子过来打他:“老娘晓得, 要你多话,滚外边守着去!”
男娃一溜烟跑了。
那绿衣姑娘喝走男娃,回过头看宁和, 这回嘴是合上了,一双眼却仍是定定地盯在她身上。
绿衣姑娘走到柜台后, 朝宁和露出个笑脸:“妾名翠姑,客人住店么?”
她行走起来身姿很是窈窕,一双眼睛狭长,眼珠亮晶晶,笑面盈盈动人。
宁和朝她微微颔首,说道:“两间房,最好相隔近些。”
“客人叫什么名儿?”
“宁和。”
一路风尘,左右如今不缺钱财,宁和便要了两间上房,也好休整一番。
那翠姑说:“可巧,正好也只两间上房啦,正是赶上了!”
宁和听了也就顺势问了一句:“此地并非在城中,却怎的如此紧俏,莫非有什么热闹可瞧么?”
翠姑笑道:“嘻,我们这店虽不在甚么城里,来客却总是不少的!要往鹤涫台去,这方圆几十里,可就只咱们这一间店哪!”
骤然听得此名,宁和顿时微愣,问道:“……鹤涫台?”
“就是落金坡!”翠姑说,拿出柄小铜算盘在手里拨了拨,随口问道:“您可要用饭?妾身随后便叫个小子给您送上楼去。”
落金坡?
宁和暗自记下了这名字,摇了摇头。她要了饭食,只是就在这大堂里吃,想着如今自己人生地不熟,正可趁此打听一二。
翠姑见她拒绝,神色像是有些遗憾,又说要领她上楼去。
宁和分明瞧见门口的童儿又领了一行新客进来,面前翠姑却像没看见似的,只顾着要迎她往里间走。
宁和便说:“既有新客来,姑娘不必管我,只将钥匙给我,我自上楼去。”
翠姑眼睛往后瞥了瞥,嘀咕了句“直贼才,早晚不来”,才不情不愿地喊了声:“石板!过来带客人去房间!”
有个拎着茶壶的童儿脆声答应,小跑着过来,接了翠姑给的铜钥匙,转头对宁和说道:“客人,请随我来。”
宁和跟着他上去了。
这小童约摸七八岁模样,穿了件灰蓝色的布褂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瞧着很是活泼。
但宁和总觉得有些怪异,垂眼盯他背影片刻,灵光凝于左目之上,竟渐渐隐约瞧见这童儿身后长着一条耷拉着的灰尾巴,正随着他跳起的动作左右晃荡着。
妖?
宁和心头一惊,下意识指尖微动,袖间剑光隐现。
那小童全无所觉,朝楼上走了几步,回过头,望着宁和道:“客人,这边走。”
怀中青云榜不见动静,宁和与他乌溜溜双眸对视,片刻后,到底没有动手,只沉默地跟在这小童身后。
宁和的房间位于二楼向阳处,雕花红木门上挂着铜锁,里头床有纱帐,两桌一案,陈设倒也称得上一句干净整洁。
那小童站在门口把钥匙给她,口中说道:“客人,就是此处了。可要热水茶汤?”
宁和这些日风里来海里泡的,还没正经梳洗过一回,便要了热水。
她低头看那小童,问道:“你叫石板?”
“是。”小童点头,“客人,我家有六个兄弟,大哥叫金板,二哥叫银板,三哥铜板,四哥铁板,我是石板,还有个六弟木板。”
他想了想,补充道:“先前领客人进门的,是二哥银板。”
这……宁和失笑,民间取名大多随意,然而听着这豆丁大的小娃一本正经地报出这一连串名来,也实在有些逗趣。
她语气和缓了些:“原来如此,怎不见你家大人?”
童儿说:“大人出门了。”
宁和又问:“翠姑可是你家姐?”
童儿摇头:“我只有五个兄弟。翠姑是……”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店主的小妹。”
宁和眉头微动,心中思量。她原以为那翠姑就是此间店主,却不想另有其人——又或者并非是人。如此,那就要从长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