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得越快越好。
章驰面朝的是右侧楼道,离她最近的是左侧楼道,她拖着人往左边楼道的尽头走去,那里有一扇安在墙壁中央的窗户,窗户无法打开,玻璃上有很多灰尘,还有雨水留下的斑驳水渍,朦朦胧胧,但能够看清楚,医院大楼外面的空地上有人在跑动。
没多久,章驰就看见有救护车从被昏黄灯光恰如其分照亮的露天停车场——门口的空地,奔入被妖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杂草丛中,很快,彻底消失在她目之所及的黑夜里。
周宇的声音还在为他们播报——
“安保队的人也下来了。”
“拿着枪。”
“枪”字一出口,三人的脸色一下又变了。
——“跑了。”
——“两个人,也跟着跑了。”
周宇的播报得非常及时,因为太及时了,所以变成过山车一样的节奏——上一秒还在山顶,下一秒就直坠到谷底,刚到了谷底,再下一秒,又重新被拉回山顶。
奇良克制地回复:“你讲话能不能要大喘气?”
——“什。”
——“么。”
——“是。”
——“大喘气。”
奇良觉得自己跟周宇比气人,永远是落他一成,于是懒得理他了。他转头看向章驰:“现在怎么办?”
章驰伸头继续往窗户探去,几个人从医院大门匆匆出来,跳上另一辆救护车,跟刚才那一辆射出去的救护车一样,很快消失无踪。
章驰收回目光。
“不用管他们。”
这些人根本不是他们的重点。
章驰扯住赵盾的右肩,赵盾比她高半个脑袋,现在扯得斜着弯了背,头快低到她的下巴,等走到刚才的双开大门前,她毫不费力地凑到他的耳边,说:“开门。”
门很快打开。
非常宽阔的房间,占地面积很广,不是传统医院的设计,这里更像是办公大楼,一个工位接一个工位,间隔得有序又庞杂,员工们在工位上各行各道。
但这里坐着的不是员工,甚至不能用坐着。
因为他们大部分是躺着的。
工位是床。
底下是四根柱子,中间是空的,上面有一个像托盘一样的床。
床分为三种——从床的颜色来看,最左边的一排床是红色的包边,中间的两排床是绿色的包边,最右边的,也是最多的是床,是黑色的包边。
每个床都像一个破开的茧蛹,在路雨的语境里,它们叫格子,茧蛹上半部分打开,里面有人,有的睡着,有的醒着,椭圆形的茧蛹外面是长方形的仪器下半截,它们将茧蛹框在了里面,仪器上方闪着各种各样的灯,有一块显示屏,上面不停地跳动着数字。
黑色的床里,好多屏幕的数字已经不跳了。
不仅不跳,右下角还有红色的警示弹窗。
“已无生命体征。”
红色包边的床里有几个小孩伸出了头,他们坐直了身体,带着警惕和茫然,看着站在门口这一群奇怪的人。
路雨说:“我不认识他们。”
很显然,她不应该认识他们。
她早就已经从这里逃出去了。
但她大概是因为太把今天肩负的带路任务放在心上,对于这里,她是唯一熟悉的人,每遇到一个地方,她都得站出来,像主人一样,礼貌地做出一点介绍。
这里来的都该是新人。
床上的小孩跟路雨不大一样。
虽然从年纪上看,他们其实没有差多少。
这里抓来的小孩都不会太小——根据路雨回忆,周宇的分析,太小的小孩自主能力不太强,也不方便做手术,实验之后需要评估,他们需要大一点小孩,配合的。当然,也不能太大,太大的容易反抗,他们拿不准。
他们跟路雨年纪差不多。
但外表天差地别。
有的人眼睛空空的,黒黑的,没有眼珠子了。
有的手断掉一截,一只手撑在“床”边,摇摇晃晃地望着门口的几个大人。
有的耳朵不见了,光滑的,一颗头颅,连头发都没有,这是绿色包边的第一张床上坐着的小孩,仪器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绿框——“等待安装机械耳”。
一把枪抵住了赵盾的额头。
赵盾浑身一抖,膝盖骨软得就快要磕到地上去了,但是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领子,扯住他不让他往下“五体投地”。
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鸡被放血的时候,总是会被抓得更稳。
一道女声同时在他的耳边炸开,声音不大,但直闯入他的心口,冰冷得好像一把插进肺腑的钢刀。
“我向来不喜欢主动使用暴力。”
“咔”。
保险拨开了。
“但是,你真的太坏了。医生。”
第104章 垃圾岛73
赵盾倒在了地上。
一股热流从脚底板升起,穿过脊髓,四肢百骸,最终抵达了章驰的大脑,好像潮水一样,来得急,去得也急。
自从吸收于度的能量之后,她身体的吸收通路就似乎被彻底打通了,类似于一条单行道被拓宽成了双行道,能量吸收的速率有了很大的提升,基本上,只在一秒的时间之内,能量就会完全地走完融合的流程。
但这也不能说明所有的能量融合都会维持在这个时间。
毕竟到目前为止,她都没有再遇到跟于度一样的人了。
他是稀有产品。
跟她一样。
普通的,类似于这个医生,他口中的雷德蒙,能量本身就不算多。
如果像于度这样的,时间也许会超过一秒。
——能量的通路再宽,来得太多,也一样会面临堵塞。
奇良看着一屋子或死或活的小孩,问:“现在怎么办?”
***
埋人是一个非常需要耐心的活,首先,你需要把土挖开,土不能太硬,太硬的土不好往下深挖,其次,你需要力气很大,或者有人给你搭把手,把变沉的尸体完完整整地放进你夯实的坑里,最后,你需要把刚才挖开的土一点点填上。
最后一步是最难的。
因为你得看着那些土一点一点盖过所有人的脸。
他们曾经活过。
而你要让他们彻底不见天日。
死掉的小孩被埋在了废墟,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被放在一起,如果有往生,也许,他们还会一起去投胎。
奇良站在墓碑前为他们祈祷。
墓碑很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在这座岛上流浪,也许跟路雨一样,曾经有过家,后来没有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家,一块金属墓碑,上面只写了埋进去的时间,在正中央的位置,一行冰冷的数字。
不知道该写什么。
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时候出生,叫什么名字,统统不知道。
其实死了的人不知道别人为他做了什么。
但是活人总要做点什么。
埋在这里的尸体,和被那家医院完全处理掉的,溶解掉的,冲进下水道的尸骨,其实没有什
么两样。人就是一团细胞,一团巨大的细胞,对于地球来说,一个人和一棵树没有什么差别,从绝对意义上来讲,没有任何东西彻底地消失过。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但这些生和死的定义,对人类来讲是那么的重要。
无数的神话和道理,都永远逃不开生死的难题。
因为这个世界残酷,又美好。
他们舍不得。
所有往生,来世,当下的苦难,未来的许诺,任文明更替,一代又一代,扯出来的,都是那一团一样的迷雾。
生,死,你,我。
爱。
奇良说:“为什么人可以这么坏。”
周宇说:“因为世界没有爱。”
周宇的话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这是一个很肃穆的场景,他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虽然这句话没有毛病,但是他的语气太过于……玩笑。
用一种戏谑的方式对待生命。
某种程度上是在回避内心曾经出现过的软弱。
大概是上了年纪人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