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项技术真的存在吗?”
“存在。”纪湛放下手,神情稍微有一点复杂,声色放缓,“很早之前,这项技术就存在了。”
“一个叫帕瑞斯的神经科学家提出了假设。他相信人的大脑储存和筛查数据的能力没有被完全开发,人类自身的意愿不足以突破这种默认的限制,提升大脑的效率需要外部力量的推动。”
“在过去,人们认为大脑的功能最大程度上由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决定的,神经元以怎样的方式连接,发生怎样的合奏,决定了大脑智慧的开启以及关闭。但后来的研究证明这是相当狭隘的看法,决定大脑功能最关键的并非活动时产生反应的神经元,而是大脑的形状。”
“吉他和贝斯产生不同音色的原因不是它们相差无几的琴弦。”
“而是大小和形状迥异的共鸣箱。”
“大脑就好像一首弦乐,要拨动智慧的琴弦,你首先需要能够发出这样音色的共鸣箱。当你在思考,你大脑的系统就在共振,乐曲,又或者称作智慧,就自然而然流动。他推翻了过去大部分关于大脑的神经学研究,他创立了一门新的学科,脑几何学。”
“好的琴弦固然重要,但那不是主要。”
“帕瑞斯要改造的是整个大脑。”
“他想要创造这个世上能够发出来最美妙弦乐的脑子,他要对大脑进行整形。”
纪湛目光眺向远处,他的瞳孔里面映照着蓝色的天,一种浅浅的蓝,融在他灰褐色的瞳孔里面,骤然深得像一汪深潭。
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申报的实验没有通过审批。学校警告了他,他没有听。他违规进行了人体实验。没有人愿意成为他的志愿者,除了他三岁的儿子和女儿。”
章驰喉咙突然发干。
“他偷取了学校实验室的大脑,组建了团队,没有违背任何科学的实验流程。但科学总是这样,大部分时候,对科学的求证都在失败。”
“他打开了他两个孩子的脑袋,他的儿子死在了手术中,他的女儿改造成功了,只是在一周之后,死于并发症。”
“他顺便拆除了两具遗体的大脑。”
“他的妻子开枪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同时,整理好举报材料,准备将他和他的团队进行的全部实验内容公之于众。”
“纪东毅就在这时候找到了他,他拿钱摆平了一切。”
“找杀手杀掉他的妻子,召集相关领域的其他科研人员,他想要实现一个新的计划。这个计划要求的稳定性更强,因为纪东毅要改造的是他的孩子,所以他们研究了很多年。”
章驰突然发现除了他父亲死的时候,纪湛一直都在喊纪东毅。
“在我进行改造之前,已经死过很多人。”
“牺牲品,你可以这样理解。”纪湛顿了顿,“不过,我也不是第一个吃下成果的人。”
章驰:“纪凌?”
纪湛点头。
“他比我大一岁。纪东毅筛查了基因库里智商和遗传条件最好的女性基因,我和纪凌是同一个母亲的成果。”
成果这个字眼过于的冰冷。
章驰想。
“她拿了钱,消失了。”纪湛说,“纪东毅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耸了耸肩,“不过谁知道呢?”
谁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章驰:“纪凌比你先接受了手术?”
“嗯,”纪湛说,“未来,纪东毅认为,这个世界的未来会构建于数据之上,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预估得没有错。谁掌握了数据,谁就掌握了人类的未来。工业数据,商业数据,整合在机器里面,数据是摆在眼前的宝藏,人类需要迈过的上限,跟过去的电脑一样。”
“容量,速度。”
“互联网出现,知识爆炸性增长,每一天,这个世界就会多出来过去一百年都不一定能积累的造词。几万年来人类身体的因循守旧被打破,进化的速度远跟不上改变的速度。他们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毛病,精神,生理,文明发展的后遗症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生活在集体中的个人。”
“从来没有任何时代,像现在这样,昨天学的知识,明天就已经不再重要。”
“慢的人会被淘汰。”
“谁先突破界限,谁就掌握话语权。国家,个人,没有例外。”
“他对我和纪凌寄予厚望。”
纪湛眼神动了动:“纪凌出了一点问题,他病了。医生没有查出来毛病,他惧怕知识。他不想要学习任何东西。”
“他得了知识恐惧症。”
“他睡不着觉,每天晚上都在惊恐,他不想要吃饭,不想要出门,每天就躲在房间里面。靠医生给他打针维持生命体征。他瘦得皮包骨头。”
“有一天晚上,他跑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把枪,央求我开枪打死他。”
章驰:“你开枪了?”
纪湛说:“我开枪了。”
章驰:“你……”
纪湛:“我是第二个接受改造的人。”
“改造很曲折,不过最终成功了。但我骗了他们。”纪湛的声音相当平静,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纪凌给我提供了灵感。他的反应已经成为了一个标准,什么算失败,什么成功。我学会了他的一切,那些研究员没有一个发现问题。”
纪湛笑了一下,语气轻快:“也有可能,他们给了我一个好用的脑子。”
章驰:“……”
纪湛开始后退,退到了井口:“我没有尝试过接入任何数据。直到半个月前,我做了手术,脑机接口,就在我的脖子后面,我尝试接入数据,手术依然很成功,我的大脑不会像神经黑客一样宕机,我能够越过所有的防火墙。”
半个月前,正是纪湛被刺伤的时候。
同时,纪东毅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纪湛要求指定的医疗团队到公寓楼服务,也许并不是完全为了躲避海恩科技的眼睛。
他小心了再小心,即使被查出来,也只会追溯到遗产纠纷。
他借着这次行刺,顺理成章地完成最后的改造。
她跟拉尼,两个一直进出病房的保镖,竟然也被瞒在鼓里。
仿生皮……
医疗仿生皮……章驰看向纪湛的脖子。
没有任何端倪。很完美的皮肤。没有伤口。
他是一个瞒天过海的天才。时间,机会,没有一处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纪东毅死了,没有人会再窥视他大脑的宝藏。
他成为了这处宝藏真正的看门人,才愿意打开门来看一次。
“但你知道吗,大脑的容量是弹性的。”
“我会痛。”
“人体是一个系统,”纪湛表情略带烦恼,“大脑掌控的不仅仅是思考这一个功能。它是身体的枢纽,衔接所有的器官,当它不舒服,它会说谎,它欺骗我,让我全身都感受到疼痛。”
“我会感觉快要死掉。”
“它不喜欢踏出舒适区。”纪湛扯了扯嘴角。
老板还挺会开玩笑。
章驰觉得自己应该笑,作为捧场,但又觉得不太应该笑,在这种场合,听完老板掏心掏肺的话,会显得像在嘲笑。
于是她说:“那,要怎么办呢?”
纪湛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章驰,好像,他是看出来他的下属在装傻,不过因为装得不够精明,让他有一点恨铁不成钢。
“在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尝试扩容,不过相比我拿来实验的数据量,石种连接到的数据量依然是庞然巨物,我无法预估后果。毕竟在我之前,也没有人尝试过这样的事。”
做没有人做过的实验是最危险的事。
人们知道被水淹会死,被火烧会死,因为有很多人做过这样的事,但在他们见识硫酸之前,并不会觉得这样看起来单纯无辜的液体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威力。
硫酸和水很相似,在没有尝试
之前,没有人知道喝下去是会解渴,还是要命。
章驰说:“一定要拿到石种吗?”
这个问题出乎纪湛的意料,话音落下,他怔了一下。
“不然,我要怎样赢呢?”
他说。
章驰沉默。
“往前走,我还有赢面。往后退一步,会有很多人等着吃掉我。”
“我死掉,他们一样会对你下手,比从前更加肆无忌惮。”
章驰:“这很危险。”
纪湛:“所以我需要你。”
“只要你永远站在我这边,我就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
下井不是什么难事,即便纪湛如今有伤在身,踩着间距不长的梯子,也可以很轻松地落地。井里有一盏应急灯,开在洞口侧边的位置,只不过灯光并没有向下——一个横着的圆筒状灯管,被黑色的金属管包裹,照着的是圆筒朝向的位置。
右侧。
纪湛的坦白无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点明了现在最关键的一点——他们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希望得到她最忠心的效忠,以换得他最丰厚的回报。
他说话总是隐晦,这是章驰根据这么久的相处总结出来的寓意。
他到了相当危险的时机,即使装得云淡风轻,也依然怀疑自己能不能够在最危险的时候将他接住。
一种相当奇怪的处境。
好像他在跟他自己做对抗。
对抗的一方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另一方是对所有人保持警惕和距离。他或近或远,取决于哪一方在此刻占据了上风。
纪湛腹部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在此刻突然发作,也许是下楼的时候牵扯过度,他撑在墙壁边上,手掌掌住的地方有粗矿的颗粒,凝固的灰尘黏合在他的指腹,他感觉到恶心,本能地将墙壁推开。可腹部的伤口导致他肌肉的爆发力减弱,他猝不及防地往地上倒去。
一点微小的响动,惊动了走在前面的女人。
她转身,伸手拦住他的腰。
然后将他在地面放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