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湛拿走了我们第二个石种,蠢货,蠢货,我早说过要提前设下埋伏——”费威双手在桌上没有章法地狠狠扫过,上面铺满的文件,垒在一起的本子和笔,乃至装了一半水的茶杯,稀里哗啦全都飞了出去。
砰砰哐哐的砸地声。
费威突然之间捂住了心口。
表情痛极。
费程急忙上去握住费威的肩膀,把人扶到沙发上坐下,费威喘息了好几口气,从西服口袋里面掏出来一个透明的盒子,一只手弹开,一粒白色的药丸倒出来,被他猛塞进口中。
费程手轻拍在费威的背上:“父亲,您没事吧?”
费威推开费程:“蠢货!”
费程眼神闪过一丝狠色,语气倒是镇定:“设下埋伏有很大的概率暴露宝石骑士的存在,那比被纪湛拿走石种带给我们的麻烦大多了。仿生人,异血,我们所有的底牌都只能够见缝插针地出手,这个城市里眼睛太多了,太多的人跑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什么人看到,封不完的口,抓不完的人——”
费威胸口起伏,脸上横起来的肉狠狠抽了好几下,总算,他往沙发上面躺倒,一副大度的模样:“你说得对。”
“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费威说,“纪湛的能量太大了,他总是能够找到方法,他拥有很多我们无法接触的渠道,他已经找到了两个石种……如果……如果……”
如果后面没有话接了。
他们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数据是真正的宝藏。
可以是利益,可以是尖刃,划破他们的肚皮,把他们曾经吃进去的宝藏一点点抠出来,踩着他们的尸体,完成另一场利益的交割。
费程:“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费威猝然看向费程。
费程冷笑一声,面上是连费威都觉得心头一颤的怨毒。
“与其阻止他去找石种,不如让他永不翻身。”
“让他成为一条丧家之犬。”
“让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跟我们作对。”
***
晚上7点。
单人办公室的优点是隔音效果很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你背后路过偷窥屏幕的同事,没有不合时宜的玩笑,重点中的重点,给人一种安全感。
没有人的时候,赛乐反而觉得安全。
可能因为本身做了心虚的事,即使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都跟他做了这件事之前一样对待他,正常的打招呼,正常的寒暄,吃饭时候正常的玩笑,他也会从这些行为中重新做出解读。
有没有人会看出来。
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有没有警告的暗示。
这一句,上一句,昨天说过的全部。
他们会不会向费程告密?
就是这样惶恐的心情,伴随他从早到晚,只有在坐在办公室里,把窗户和门都关得紧紧的,才能够感觉到片刻的安心。
只要没有人来敲响那道门,平静的一天就又将过去。
可就在他即将离开公司的时候,费程敲响了他的门。
没有像过去一样,内线电话让他去办公室聆听吩咐。
他对这个行为作出了更多的解读——
费程怕他跑掉。
他已经发现他出卖了所有石种的位置,害怕电话打过来,他没有去办公室像任睿声一样认领枪子,而是从公司逃之夭夭。
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这时候为他的判决申辩——
“费程只是懒得麻烦,可能他刚好走到这一层楼,不需要那些繁琐的仪式,只是简单的进来交代他一两句话。”
就在费程走进来的这几秒钟时间,他脑子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矛盾的对话,最终,在人已经近在眼前,他才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费总!”
费程:“我查看了宝石骑士的报警日志。”
咯噔。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变白,但仍然尝试将话讲得镇定:“是,是怎么回事?”
费程:“石种报警的时间是早上10点53分,你报告给我的时间是中午12点。”
完蛋了。
他发现了。
他发现了。
他发现自己在拖延时间。
他发现自己在帮魏易办事。
“我、我那个时候正在跟部门的同事开会。”
赛乐着急地从身上掏出来一把钥匙,指纹认证,机械锁,捣鼓了十几秒,总算解锁了办公桌右侧第一层的柜子,柜子被他猛地扯出来,露出来里面专门接收宝石骑士异常日志的平板电脑。
“系统报警的时间我没有在办公室,我回来办公室已经是在十一点半了,报警声已经没有了,是中午要吃饭,我想起来查看平板电脑有没有异常,这个时候才发现问题。”
这段话说出来,本来是错的是他,现在好像他反而还有了功劳似的——要不是他想起来检查异常日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发现石种报警。
给自己脸上贴金是他的本能,赛乐说出来,发现自己这样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诚恳地打起了磕巴:“我、我、我真的……对不起费总,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
他就在这里道歉了半天。
不知道为什么,这副嘴皮子说不利索的样子反而取悦了费程,他一开始进门时候冷硬的表情褪去了一半的冰渣子,跟平常训话一样,严厉中又带着轻描淡写的意味:“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应该时常检查系统日志。”
赛乐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头上和背上都汗涔涔一片,他大吐了一口气,伸手擦了一下额头。
费程决定放过他了。
费程没有发现他的问题。
他真的只是顺便问一下这个时间差的问题。
“好的费总,我一定,我一定……”
赛乐头快要低到地板上,腰弯下去就没有再起来,两只眼睛只能够看见费程裤腿和鞋尖,静静地站在地板上,没有挪动分毫。
他不敢抬起头看费程的眼睛。
就在他万分诚挚地抱歉进行到高潮时,鞋尖倒转,那双鞋的主人转身往房间门口走去。
直到鞋子已经一只伸出在门外的时候,他才胆敢抬起头来,可就在这时,费程一只手掌住门框,冷冷的眼神朝赛乐扫了过来。
赛乐心头一跳。
他本能地想要往后退,但刚才腰弯得太久,身体竟然僵直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
费程:“如果你敢背叛我,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撂下来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门没有关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走廊已经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久到他一定不会突然又想起什么,返回来交代,赛乐才敢走上前,轻轻将门关上。
——“如果你敢背叛我,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这样的威胁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吓得半死,他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可是……因为狼来了太多次。
害怕竟然开始褪色。
费程亲自来找他,是因为他已经重要到可以让费程主动来确认的地步——是费程承担不起他是叛徒的代价。
费程身边已经比自己更好用的人了。
他掌握了海恩科技那么多的秘密。
对于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费程没有必要再三告诫。
他也在恐惧。
他在恐惧最后一个棋子也要站出来反对他。
是费程在需要他。
如果他是费程……他才应该祈祷。
人们倾向于相信的答案是自己早就在脑海里预演的真相。
是费程先选择了相信他的立场,他才得以在这样简单的狡辩中逃脱。
赛乐打开房间的窗户,窗外的风吹进来,冰冰凉凉,将额头上湿热的汗水吹干很多。
对着风,赛乐突然想要笑。
劫后余生的通畅,有朝一日,他也能够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拿捏在手心的畅快。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就算胜完这一场,他依然要第二天火急火燎地起床,西装领带地出门,在公司里弯腰曲背,当一条时刻在察言观色的狗。
就算只有一个瞬间,赢家的感觉。
从内到外,滋养了他的生机,吹胀了他继续搏斗的勇气。
收拾好东西,他回到家,车开得又快又稳,路上,他还顺便买了一提酒,放进冰箱冰好。他拿出备用终端,拨过去唯一的那一个号码。
电话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接通。
不过他已经习惯。
他喝着酒,看着夜色,不急不忙地等待。
终端在半个小时之后重新响起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