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跑步散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站的角落是跑步的计圈点,因为这棵大树张扬过度。
现在他们不能在大树下面躲阳了,纪湛带着章驰走到了另一个僻静的草坪,这里被房子挡住,背阳,草长势不好,也没有人来打理,来的人不多。
草坪上面有移动图书馆,底下是四个轮子,透明的外壳,没有锁,直接就能够打开。内部从上到下放置不同种类的图书,报纸,这里不允许使用终端,这些东西是犯人唯一接触外界信息的载体。
纪湛每天都看报纸,他对于现在的冲突表达出深重的担忧。
“无论对内对外,割裂已经无法回转,对政府的不信任程度了达到临界值,这是最危险的一点。没有人相信政权的合理性,权力就会通过和平演变或者革命的方式重新落地,夏普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纪湛指了指手上拿着的那份报纸,今天新闻的头版头条,是各国记者希望入驻卡斯,给世界还原一个真相。
在文字上面是一张占据版面三分之二的漫画图。
上面是各个申请国的拟人图,中间画着一块点缀芝麻粒的金黄色大饼,每个国家代表的小人都在伸手去摸那一块大饼,小人伸着头,眼睛瞪得眼球就往外面掉,嘴巴唾沫横飞,有没有挤进来大饼最外圈的,还在拳打脚踢前面伸手拿饼的人。
简单叙述之后,是白银共和国的记者对这一事件的长篇大论,最后一段是总结段,概括大意就是,其他国家打着查清真相的名号,想要分一杯雪金的羹。
是真是假,每个人都有道理。
白银共和国可以说是受害者,那些唇亡齿寒,物伤其类的国家也可以说自己是受害者。
他们是否真的有能力跟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两个大国抗衡呢?未必。有时候,也许就是有像乔希那样的人,没有任何的好处,也不为任何组织代表,只是为了真正抢夺到利益的人,不屑一顾的道理和真相。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妙。
一个人看不懂另一个人,反而是世界的常态。
纪湛:“我不是说他是肇事者,他加速了分裂。以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的方式。没有给任何一个组织留下反应和修正的机会。”
“我们内部的稳定已经一塌糊涂。战争已经打响,就在这种紧要关头,如果我没有估算错,白银共和国会主动扩大战争,“纪湛手指往下滑,到报纸排行第二的热点新闻,“这是唯一能够将我们从内部冲突中拯救出来的办法。”
章驰凑过头,发现报纸上是一则征兵新闻。
抬头——“为荣誉出征”。
内容很多,包括职级介绍,退役之后的种种福利。
再往后,到第二页了。
纪湛没有往后面翻。
其实不用翻,章驰也能够猜到会写什么。
在卡斯的时候,她已经看到过类似的征兵宣传。
“战争可以让所有人团结到一起,”纪湛说,“无论有钱人,穷人,北区人,南区人,安新市,白银共和国其他地方的公民,大家都会被绑在同一架战车之上。”
“一个难以抵御的敌人,可以最大程度激活公民的凝结力。”
“经济收入低下的男性底层人口,暴力犯罪的主力,导致社会动乱的主要因素,可以被兵役吸引。他们消耗在战场上,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事情。”
他讲话的语调很平静,要么,这些东西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很多次,无法再拧开他情绪的阀门,要么,他并不觉得这是需要动用情绪的事情。
这不过是一个事实,简单的因果关系,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数学题。
从数学被发明以来,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质疑。
章驰嗓子发干:“你不认为和平演变是可行的,对吗?”
纪湛:“内乱比外战更可怕。一个国家的动乱无关公平,无关法律,无关所谓的文明,即使这些东西看起来很重要,能够唤醒很多人的行动。但真正决定稳定的是,统治者是否有强有力的控制手段,政府是否足够的强势,从信仰到暴力,让绝大多数人归服。”
“推翻不是最好的答案。”
“修正是没有止境的。”纪湛将报纸收起来,折叠好,放回移动图书馆内,“倾向平均就没有竞争力,倾向竞争就在加深社会冲突。当你专注于修正内部的问题,外部的敌人就会趁机把你一口吞掉。”
“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问题是,已经很多年,白银共和国没有倾力打过一场战争。科技发展得太快,谁也不知道全面战争的后果,是不是将整个世界夷为废墟。”
第301章 王不见王34
纪湛:“依据我目前对白银共和国军事力量的了解,这一点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奥天帝国不会在卡斯的事情上退让,他们也想要通过战争洗牌,一个过于保守的国家,阶层流动性比白银共和国还差,皇室和贵族掌握了大量的生产资料。就在这十几年的时间,他们追不上了,和平稳定的发展就是和平稳定的落后,趁着以前的工业基础,他们也许认为战争仍然有胜算。”
“帝国的士兵不容小觑。”
一个很荒诞,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章驰:“所以,你一直在担心世界毁灭吗?”
纪湛抬起头,他看向辽阔的天空,不由自主地,章驰也跟着抬头。山顶的天空是清透的蓝,白云游游荡荡在天空当中,像水面上掉落下来一片羽毛,又轻又柔,被水面承托住,顺着水流浮动。
在缓慢挪动的云中,有一群黑色的鸟呈三角状从中间飞过,好像一只斑点图案的风筝,自由自在地从天的一头搬家到另一头,也许,它
们很快就能够飞过这座山,到另一片更大的天空。
章驰:“这些不会是监视器吧?”
纪湛:“不是。怎么可能。那种东西造价过高,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用上仿生鸟。人力物力,只能够花费在最重要的一小块地方。”
章驰想要问他看它们做什么,但纪湛就在此刻低下了头,他的声音总算有了音调的下沉:“战争动机已经完全成型,一切都在为战争推波助澜。”
“世界太早联合成一体,科技带来的信息互联在安全上是一个完全的灾难。”
“一个看不见的网,把全世界的人都联合在了一起。”
“一个地区的文化很快流入另一个地区,文化输出强势的地区可能将自己的文化辐射另一个民族头上,全球化的公司,连锁店,标准化的产物,培养了这个世界上雷同的消费者,穿一样品牌的衣服,用一样品牌的终端,消费同样连锁店的食品,一些雷同的人。”
“过快的交通工具,没有航空管制的交易需要,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彼此依赖的金融体系,瘟疫可以传染,经济崩溃可以传染,只要战争开始,崩溃就会开始蔓延,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逃掉。”
纪湛:“世界毁灭是一个必然的选项。只是时间的问题。”
章驰蹙了一下眉头。
她转过身,站到纪湛身前一点的位置,拉开距离之后,更能够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就是认可这样悲观的结局。
章驰:“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纪湛听出来她语气里的小心翼翼,好像他是某个不懂事的小孩,不知道自己擅自在餐桌上说出来的是什么惊人的炸弹。
一个需要修正的观点。
纪湛:“因为升级是不可逆的。”
话在章驰的脑子里面过了两遍。
在她正准备复盘第三遍,确认自己没有听漏什么的时候,纪湛的声音又砸了过来。
“就好像一个软件,1.0,2.0,3.0……永远只能够往前更新,不会回到最初的版本。这就是科技在做的事情。三千年前的生活和两千年前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一百年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是翻天覆地,甚至十年时间,一座城市就可以改头换面。改变太快,更新太快,所有人都在追求效率的路上加快脚步。”
“在世界步入工业化之初,人们预言生产力将得到解放,每个人可以只用工作很短的时间,因为我们用了工具来提升效率。”
“但现在呢?”纪湛说,“城市熄灯的时间越来越晚,用电量越来越大。提升效率,并不意味着解放任何东西。效率只是一个竞争的手段,没有这样一个承诺,科技发达,效率提高,人类就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告诉你科技改变生活的是科技公司的老板。他们要么拥有让媒体为他们站队的资本,要么就是媒体本身。虽然他们坚称自己公司的产品是为了创造美好的生活,他们坚称技术的提升是为了进步,他们自称精益求精,但面对技术上的漏洞三缄其口。”
“科技就是一场权力的斗争,隐私的权力,信息传播的权力,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用户资料是权力构建的基础,员工是这个帝国的奴隶。这些事情的唯一目的,都是为了让科技公司的股东拥有美好的生活。”
说到这里,纪湛笑了笑。
章驰:“你不是科技公司的股东吗?”
纪湛:“我不否认自己是既得利益者。”
他伸手在空中画出一条向上的直线,然后,手放了下来。
“一辆加速的列车。”
“装上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终点也许是撞车,但是中途下车,你会失去一切。我并不例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例外。”
“你面对的不是绝对值,而是那些跟你一样疯狂的竞争对手。别人加码,你要上车,就得跟着加码。你爱好和平,但别人爱好武器。你不去研究武器,武器就会打到你的家门口。”
“你愿意给公司的员工放长假,但你的效率低下,你的成本变高,你竞争不过其他的公司,你会被淘汰。你愿意尊重别人的隐私,但其他公司违规搜集用户资料,转换出来更高的利益,你于是落后。”
“我们生活在一个以金钱和力量为衡量标准的世界,这是人类基因里面的诅咒,被鼓动竞争和暴力的文化推波助澜。不够强大,就会面临欺凌,不够强大,被淘汰掉,就是无能和咎由自取。”
“人类在追求效率的路上走得很快,到他们罔顾自己是个人的地步,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用‘自我提升’的借口,让人们甘愿对自己实施霸凌。”
这是纪湛少有的,话多的时刻,也许他这些日子在监狱里面没有找到倾诉的对象,也许是他觉得,就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不多说一点什么,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他想要表达自己,没有任何的隐藏。
“升级是不可逆的。”
“你习惯了坐车,就不会再愿意回到没有车的世界。习惯了网络,就不会再愿意回到没有网络的世界。习惯了方便的工具,排除掉这些工具,你会觉得无所适从。效率只会增加,不会倒退,当你被驯化成熬夜工作的时候,你就无法再想象入夜之后,这个世界就安静的画面。可是,效率早晚会突破人类的精神和生理极限,”
“进步才是一条真正的下坡路。”
“文明就像一个小球,从坡上滚下来,最开始的速度最慢,越抵达终点,球的运动速度就会越快,到最后,来不及眨眼,球就已经砸到了地上。”
纪湛双手抱住一个虚假的球,打开双手,他说了一个字——“砰”。
“所有人都会完蛋。”
“世界经济的联合程度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我原来以为,战争还有很多很多年。两个掌握毁灭性武器的庞然巨物,尚在克制的阶段,局部地区的冲突没有进一步扩大,但是我错了。”
“球早就滚到了最后那一段路。”
“一个眨眼,潘多拉的魔盒就已经被球给撞开。人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打开什么。”
“我试图控制战争,但于事无补。”纪湛声音渺然,被风一卷就跑掉的轻盈,“我的力量也很小。”
“球已经跑了很长一段路,没有人可以拦下那一个球。现在下车,车外面等待着的也是毁灭。”
“也许人类一直在赌的是,毁灭不会落到他们这一代人头上。”
太阳温煦柔和,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的温度逐渐升高,光线刺破云
层,落到了这片被房屋遮挡的阴影外围,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这边是灰暗的阴凉,另一头是碎在草坪上的阳光。
过于宏大的视角会让人产生一种生命的无意义感。
她想到了在卡斯的时候,蹲在那一座山的山顶,那一天晚上,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章驰沉默片刻,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纪湛:“谢谢你站在我这一边。”
章驰:“有很多人也站在你这一边。”
纪湛:“那是因为我说过的谎言。”
他总是这样,一种危险的坦诚,让人无所适从的坦诚。完全不介意被人看到,不被这个世界的规范所赞扬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