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湛的态度令人摸不清头脑——他没有表现出失望、愤怒,或者一丁点好奇和质问,这些正常情况下他这位雇主应该出现的情绪和肢体语言。
那些准备好的话就在喉咙里面多酝酿了一阵,在纪湛等待的目光中理不直气不壮地钻回了肚子。
他给人一种听不进任何话的错觉。
也许说得越多越是一种错误,反而把仅剩的体面和交情戳一个烂洞,再也补不回来。
取而代之,章驰问:“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之前有,”纪湛走向铁丝网,将糖果袋的提手部分交叉进铁丝网内,打好一个松散的结,糖果没有掉下来,他又走了回来,“刚刚听说你过来,突然就没有了。”
“嗯?”思索片刻,章驰没有听明白。
“看到你还活着,真好。”
风将地上的叶子吹了起来,叶子还是绿的,阳光正好,辽阔的山,红白相间的独立房屋安静地躺在高度不一的山坡上,如果没有那些高大而丑陋的铁丝网,这里的风景其实也算不错。
一缕碎发从章驰的眼前晃过,带着太阳闪亮的温度。
纪湛走上前一点,用很专注的眼神看章驰的脸。
他早就已经确认她大概是那个在数据库中看到的“段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这样用力地捕捉一些细节。
“战争死了很多人。”纪湛看向远处的移动报刊亭,他面对的方向看不见报刊亭的正面,也包括章驰,看见的只是一块干净坚硬的金属板,在太阳的照射下泛出冰冷的光,“我每天都看报纸。”
“世界上不再有卡斯这个国家了,卡斯人都死光了。”他用一种很平直的语气讲述,“跟之前军部的推断一样,拥有毁灭性打击武器的国家永远不会成为主战场。不过他们预料失败了一件事,战争开始之后,理智就不会再占据上风。仇恨的风吹起来,掌握军队和权力的人有哪怕一点点疯狂的倾向,这条红线迈过去,唯‘利’是图的战争就已经画上句号。”
“战争依然打到了白银共和国和奥天帝国本土,这一次是侥幸,他们在迈向最终的那一条线前停了下来。”
“那些以为战争可以获利的人其实自己也没有办法把控战争的局面,可他们又并不这样认为。”
“很幸运,掌控权力的人尚存理智。”
纪湛:“也很幸运,能够见到你平安。所以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真相或者欺瞒,我都接受。”
他抬起头,耀目的阳光穿过繁茂的树荫直射到了他的头上,今天早晨出了一场大雾,现在雾气散尽,橙红色的太阳挂在遥远的天际,有雾的天,太阳也会更大。纪湛伸手遮了遮额头。
“我们去遮阳篷下面吧。”
遮阳篷其实离得也不远,一个简陋的亭子,头顶上是银白色的伞顶,底下两条黑色的长凳,每条长凳能够坐两个人,章驰和纪湛都坐在第一条凳子上。
低下头,章驰看见脚下的草坪上有一个白色喷漆的圆圈。
圆圈里面写的是:“犯人请勿就坐”。
“没有人管那个,”纪湛说,“大家都坐。”
章驰:“嗯。”
纪湛:“只要没有狱警坐在那里就行了。对于违反规则的犯人,狱警会惩罚他们做一些下蹲或者俯卧撑,太阳大,狱警就会坐在凳子上。”
章驰:“你做过吗?”
纪湛:“我很遵纪守法。”
章驰:“嗯。”
然后她笑了。
纪湛:“抱歉,忘记我现在的身份了。”
一个因为违法进监狱的犯人。
好像他们在某个茶餐厅闲聊似的,这样闲适和没有距离。
刚才的糖果袋子被纪湛拿了过来,现在他重新从里面拿出来玻璃糖盒,方方正正的糖盒放在座位中间,五颜六色的内容物代表了它们的不同风味,纪湛手将糖盒拿起放下,问章驰想要吃哪个,最后他们选定了中间的苹果糖。
吃完糖,这样闲适的时间就算结束,章驰率先说道:“因为一点意外,我昏迷了一年多。就在我上次从监狱离开的那一天,我被海恩科技袭击。放心,我会信守上次承诺过的事情。”
章驰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纪湛的表情,发现他的表情相当平淡,于是顺理成章地将另一个问句吐了出来:“还有就是,我能跟你借一点钱吗?”
“武器库再往下一层有黄金储备,你从里面拿就行了,”纪湛说,“密码还是我上次告诉你的那个。上一次进武器库,我已经将你列为安全人员,你可以直接用密码进去。你进过武器库吗?”
“没有,”章驰摇头,“上次我还没有来得及——”
纪湛打断她:“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想要求助的吗,”纪湛说,“时间只有两个小时。我们得说快一点。不用考虑我的感受。”
这句“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像一根细小的软刺,在章驰心口微微扎了一下,给良心留下了不痛不痒的创口。
她又翻译了一下这句话——
纪湛对借钱没有异议,但好像对她上门就是为了借钱有一点异议。
章驰:“我在外面打听到白银共和国和奥天
帝国搜捕‘段青’的原因是她掌握了某种杀伤性武器的研究数据,你知道这件事吗?”
纪湛摇头:“上次跟你讲的已经是我了解到的全部信息。我已经被排除了中心信息圈,现在白银共和国的动向都是从报纸还有从前的老朋友那里得知。”
“那些老朋友偶尔会来看我,但也不会透露太多涉密信息,这是他们的工作规范。”
章驰嗯了一声,又问:“你知道机械政府的事吗?”
“这个事我倒是早有耳闻。”
纪湛打开玻璃糖盒,掏出一颗玫瑰形状的软糖,塞进嘴巴咀嚼两口,吞下去,赞了一句好吃,这个过程他表情认真,好像他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吃这一口糖,而是借用这一点空闲的时间,让大脑将相关的回忆整理清楚,用颇具条理地语言进行更精准的描述。
“之前来过一个朋友,说军队现在想要搞机械政府。不过这东西其实不是最近才出来,早在大概五年前,我就已经听过相关的计划——控制论,将操纵机器的思维应用到人身上,将所有人都看作是这个社会的零配件,每个人都在合理的位置,做合理的事情,资源配置达到最优,社会生产力得到解放。”
“统计的数据不再造假,统计工作没有蒙混过关的可能。让每个人都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
“不过这是一种很理想的状态。经济运转并不像机械运转一样因果分明,短期的经济高涨可能牺牲长期的繁荣发展,微小的影响因子总是会被忽略,而且每个人也不可能规规矩矩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数据没有那么神奇,人工智能也没有那么智能。”
“人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何况是机器呢?”
“而且,达到这种程度的资源配置必然要牺牲个人的精神和迁徙自由。比如,相比于演员和车间工人,很多人都会想要选择前者作为职业,但是没有那么多的机会给所有想要做演员的人。有的人要当大螺丝钉,有的人要当小螺丝钉,有的人当块木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计划后面几经修改,最后敲定的版本是保留自由经济,但监控所有人的经济活动。”
“一个大型的监视器,把社会上所有人都囊括其中,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个游戏,每个人都是NPC,背后牵着一根绳子,绳子连接着数据库,过去那种模糊的统计和预测手段直接消失——”
纪湛话锋一转:“你还能够连接到石种吗?”
“能,”章驰点头,“但是我发现海恩科技正在利用战后重建将所有线路重装。”
纪湛:“他们不止是要重装线路。”
章驰怔了一下,一个近乎疯狂的猜测冲击着她的大脑:“难道……”
“海恩科技跟军政府合作,监控将遍布整个安新市,宝石骑士已经浮出水面了,因为军用武器,海恩科技有了跟军政府在同一个桌子上谈判的能力,一种全新的权力结构。由军用科技企业和军队首脑共同构建。”
“机械政府只是一个幌子,政府已经消亡了。”
“他们之后可以光明正大的监控所有人,宝石骑士在政府内部已经不是秘密,它获得了承认,它是两个利益集团共同选中的管家。”
“科技放大了权力,无孔不入,没有人再拥有自由的能力,哪怕你不使用电子产品,那些拥抱传统的茧网者,只要他们从这个城市出生,他们就会被摄录和分析。”
“所有的政府数据都会由宝石骑士掌握。过去那些分门别类的机构将全部取消,相互隔离的信息也将成为历史,城市所有的公共机构都会采用自助服务机,机器连通宝石骑士,它将成为这个城市唯一的管家,一个无所不知的总统。”
“军队首领和海恩科技只需要趴在它的身上分蛋糕。”
纪湛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说:“这一天还有一些时间,重建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也是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多久。”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会不会成功,毕竟从前也没有人干过这样的事。”
章驰:“我有一个问题。”
纪湛转过头:“什么问题?”
“你的刑期还有多久?”
第311章 王不见王44
纪湛:“20年。”
“问这个做什么?”
章驰:“没什么,随便问问。”
纪湛想了想,说:“你是有想要救我出来吗?”
章驰:“为什么会这么想?”
纪湛伸手轻按了一下额头,头微微低下来一点,一个正在思考的姿势。
“听起来像是,如果我没有多久就会被放出来,你也就不用再在这件事上努力了。”
章驰没有讲话。
因为纪湛真的说中了。
纪湛:“谢谢你能这么想,但是我也在做一些努力,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纸鸢,因为战争期间,法院的审理工作变得很慢。所以我的律师一直没有在这件事上面有进展。舆论对我来说是有利的,但是关于我被捕的舆论已经被战争新闻压了过去。”
“我们有明确的证据法官跟海恩科技有利益勾结——”纪湛的话止住了。见面的时间太短暂,他不应该再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题。
章驰:“成功的可能性大吗?”
纪湛又轻轻按了一下额头,这一次回答得比刚才更快:“不知道。”
章驰:“嗯。”
纪湛又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费程换了一个新助理吗?”
纪湛将这段时间搜集到关于海恩科技的情报都简明地告诉了章驰,比如费程的新助理叫米勒,一个曾经在政府供职的工程师,他现在是宝石骑士的中转站。
军队的首脑叫阿蒙托利,他认为军队总司令、总统这样的字眼听起来过于的霸道,属于战前社会的一种弊病,于是废除了这两样称呼,自称会长,全称是军部议事会总会长。
“他们现在正在修正历史,将战争全面爆发之前的社会称作后工业时代。”
纪湛手伸到凳子上的玻璃盒上,这次他挑了一个猕猴桃味的糖果,他的手指轻轻将盖子盖上,在空旷的环境中没有发出玻璃碰撞的脆响。他的神情专注,糖放在嘴里,眉头微微下压,眼神看向被太阳染透的白云。
他在安静地思考。
过一会儿,他继续说道:“后工业时代的弊病就是贫富差距悬殊,你看见了,北区和南区的矛盾激化让白银共和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外战结束,内部矛盾又会重新浮上水面,死在前线的大量底层人口削弱了暴乱可能造成的破坏,但他们不敢赌。”
“阿蒙托利制造了一个新的概念,他自称自己是国家财产和尊严的守护人,并不是什么总统、领袖、集合所有权力于一身的暴君,他要创建一个全新的时代,他要让国家变得更加的平等和高效,政府不再高高在上压人一头,那些吃干饭的国家公职人员,社会财富的蛀虫,全都会从这个社会中消失。所以他自称会长,不得不说,这样的论调在一定程度上帮他征服了民众。”
“很多人都很支持他。”
纪湛轻笑着摇了摇头:“权力分明更向上层集中了,而那些听他讲话的底层却认为他在拯救他们。”
“他们仇恨有产者,仇恨那些拥有权力的公职人员,阿蒙托利是个很懂人性的人。他知道很多时候人们并不理智,仇恨比爱更容易唤起人的行动,这些受到嫉妒心驱使的人会拥护他的决议。自己能不能够得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不能够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