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很擅长给自己贴金。”
“人类死光了,地球也不会灭亡。不看短期的收益,只不过是为了更长远的收益,做就做了,总是将自己包装成圣人……”
“一群专注繁衍的怪物,占据了这个世界大片的土地,自以为是地安排其他物种的命运,干着屠夫的工作,还擅自给自己贴上善良的标签。”
……
“他们爱的不是我,他们爱的是靠近我,借享权威的荣耀。”
“一个眨眼,潘多拉的魔盒就已经被球给撞开。人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打开什么。”
“我试图控制战争,但于事无补。”
“我的力量也很小。”
“也许人类一直在赌的是,毁灭不会落到他们这一代人头上。”
……
“进步才是一条真正的下坡路。”
“文明就像一个小球,从坡上滚下来,最开始的速度最慢,越抵达终点,球的运动速度就会越快,到最后,来不及眨眼,球就已经砸到了地上。”
“砰”。
“所有人都会完蛋。”
……
“升级是不可逆的。”
……
曾经跟纪湛相处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他完美假面下偶尔露出的讥讽,面对她不设防的情绪。
纪湛曾经加入过灰网,他是至生科技的继承人,也在政府里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没有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不应该对这个社会怀有深切的愤满,他没有替灰网办事的理由——
利益和风险完全不成正比。
他的身上写满了矛盾。
在卡斯战争时发表的演讲,组织动员的反战游行……
章驰脑子一震。
他看起来最在乎权力,可反过来看呢?他不在乎灰网、不在乎至生科技、也不在乎政府。
他没有立场,任何组织都只是他实现设想的工具,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
利用灰网的地下力量阻止战争爆发,利用自己在政府的地位获取机密消息,明明在政府任职,明明已经实现了权力欲的追求,明明已经拥有那么多的钱,还偏偏要冒着被检举的风险参与至生科技的运营。
——这就是他们相识的开始。
他向她的威胁妥协的理由。
在那么早的开始,他活在忙碌的黑白之中。
他没有能够阻止战争爆发。
他的政治理想已经破灭了。
温和的改变无法修正这个世界的错误。
这是他曾经给过的坦白。
“你认为穷人和富人有差别吗?”看着脚下闪烁的霓虹,纪湛很平缓地开口。
还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纪湛又说:“他们看起来相差很大,有的人住很大的房子,开很好的车,有很优渥的生存环境,有的人住在很差的房子,做重复的、枯燥的工作,吃不起健康的食物,买不起想要的东西,对生活充满愤怒,因为完全不充足的生存资源,暴力、冲突、不安始终围绕着他们……”
“可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人。”
纪湛突然将头转回来。
“真正决定他们生存空间的不是金钱,而是信仰。他们秉持一样的信仰,认为人应该分三六九等,真正害他们堕落的是要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欲望。没有他们的认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不会拥有任何权力,他们全都不相信,他们就从中解脱。可是他们互相猜忌,他们生怕落于人后,他们真正接受这样生活的原因是他们始终相信人有高低贵贱。他们同时期冀有朝一日能够把别人踩在脚下。”
“富人上面有更富有的人,穷人下面有更穷的人,优越感是一种迷人的毒药,存款、学历、国籍、种族、性别、外貌、地域、口音……”
“这本来就是为了目的寻找的理由。谎言总是被美化成因为愚昧而诞生,实际呢?”纪湛轻轻偏了偏头,他的眼神里有淡淡的轻蔑,“它只是权力结构的衍生品。击碎谎言的不是文明的进步,而是权力的瓦解和重新平衡。”
“真相可以掩盖、可以篡改、可以选择性披露,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存在的议题,都不必要存在。那些炮制出来的、永无休止的冗长理论和逻辑,都是为了完成不合理利益分割的借口。”
“谁掌握了权力,谁就掌握了正确。”
纪湛又往向窗外:“这个世界的混乱,始于人类在文明当中反复吟诵的,比他人优越的正义性。战争开始,战争结束,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效率、竞争,病毒一样的东西植入在我们的文明当中。”
“没有人愿意改变,因为没有人想要倒退。和平是短暂的偶然,早晚有一天,更大的战争会到来,更厉害的武器、更精准的枪炮,人类在这一件事情上齐心协力,手牵着手把我们这个种族送上别无二致的绞刑架。”
“到那一天,一切都已经无法回转。”
章驰:“这就是你想要对所有人进行精神控制的原因?”
“精神控制?”纪湛摇头,“不。我只是在清除他们大脑里面根深蒂固的病毒。不会发生任何战争,不会有流血,不会有尸体,这样的文明和信念到此结束,从此之后,他们开始新的历史。”
章驰冷着声音:“你这个疯子。”
纪湛闷声笑了一下。
“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仍然保有情面。”
章驰声音更冷:“你能够保证人类不会重蹈覆辙吗?”
“我尝试写入了新的规则,不知道能不能够奏效,你知道的,人和机器始终有一些不同。但是根据之前的实验,生效的可能性很大。幻觉和现实在人类这里是一样的东西,不过都是想法。他们从出生开始被别人输入想法,接着认为那些想法是他们自己的,被恐惧和奖励掌控,机器一样的受人摆布。”
章驰:“你想洗掉别人的记忆。”
“情况已经不会更坏了,”纪湛说,“让人类在毁灭之前重启,这样不好吗?”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我。我们那么相似,可你却不肯站在我这边。”
办公室天花板四面都嵌入了长条形的灯带,光的颜色各有分区,部分白色、部分淡黄色,落地窗拥有单独的灯光设计,半球状的灯珠并排嵌入在天花板比窗户略长的一段距离,光束呈扇形照下来,有明有暗,他眼睛融进了窗外暗淡的光点,还有天花板上方形灯珠打下来的莹白光束,即使这样,也依然照不透他的瞳孔。
那些难以解读的深邃。
“如果你晚一点来找我,我会把这些事情做得很漂亮。我们就会来到新世界。”纪湛缓缓走向章驰。
章驰握着枪的手颤了一下——她的力气不够,握得太久了,有一些累。
“你是个疯子。”
纪湛:“你说是的话,我可以承认。”
章驰:“你真的很会说漂亮话。”
纪湛:“这样不好吗?我们不要有那么多的争吵。”
章驰:“不,我说的不是我们。”
纪湛微微蹙了下眉,脚步停下来。
“你的理由冠冕堂皇,”章驰说,“可你有替别人做决定的权力吗?”
“你决心修正人类,为什么要保留自己的记忆?”
“你不过是在满足自己无法无天的控制欲。你对每个人都有量身定制的说辞,你认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认为我会被你的话打动。认为我会因为你投降,纪湛,你对付我的手段和从前如出一辙。”
沉默。
安静的房间里充斥着沉默。
良久,纪湛终于开口:“不,你错了。”
他继续向章驰靠近。
“我赌上了全部,但从来没有拿你当做筹码。我愿意将性命交到你手里。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审判我。”
纪湛握住枪身,缓缓往下低头。
“锵”。
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额头。
第351章 王不见王84
体温将香水的味道进一步加工,淡淡的木质调,溶散在章驰的鼻尖——纪湛站得太近了。
左边是城市一望无垠的夜景,透亮的玻璃窗被灯光也照出来冰冷的光,纪湛就站在她身前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他的身高挡住了夜景,挡住了头顶的光,他用深邃的、无法被看清的瞳孔一动不动地将章驰望住。
“如果你愿意温柔地杀死我,我不会反抗。”
也许他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恶魔,出口的所有话都能够成为蛊惑的吟唱。
他的低头虔诚得像是见到神明的信徒,没有质疑、没有惊慌、没有犹豫,他就是那样坦然,能够接受他日夜叩拜的神明对他做出的所有判词,甚至能够将处决当作赏赐。
章驰剧烈地呼吸。
枪抵在头上,纪湛还在继续讲话:“你已经重新联系上宝石骑士,我逃不过你的手掌心,即使没有宝石骑士,依照你的能力,只要你想,我肯定不会有活命的机会——杀死一个人比保护一个人简单多了。”
“让我死在你的手上,让我记住你的脸,让我明明白白接受你的答案,如果我有这份荣幸,也许你也会记住今晚的我。我们商量好这一次死亡,不要有那么多的争吵。”
窗边闪过一道红色的光,一道疾驰而过的光,章驰偏头看了一眼。悬浮执法车。车头开着警示灯。一共两辆,升空到很高的位置,这是要加速的表现,以免撞击到这个城市分布得错综复杂的超高建筑物。
这个城市又有什么地方出现了混乱。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不断发生的混乱,不在这里,就在那里,不在今天,就在明天。
那些漫长的纷争、纠葛、数不清的相欠,构成了所谓的感情,让一颗坚定不移的心变得摇摇欲坠,让懦夫变成勇士,让从不偏移的中正变得法外容情——人们为这个世界制定了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不过为了束缚那一颗永远带着偏见的心。
章驰:“你没有悔恨吗?”
纪湛:“人生有时候有一些遗憾,不过万幸,我们重逢。”
章驰:“如果你说后悔,也许我会放过你。你说你要改过自新。”
纪湛:“你会相信吗?”
他明白低头,但从不后悔。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面临什么,这一条他自己选择的路,他日日夜夜谋划的前程,游走在他不赞同的一切当中,如他自己所说,他赌上了全部,但凡他有一点迟疑,他就会在这些赞美和崇拜之中投降。
他拥有了这个世界这么多美好的一切,他不屑一顾。
他偏要去当那个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