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同时抬头去看。
鸽子袅然无踪。
现在是早晨,阳光闪闪发光地照在雪色之上,一切都那样美好和和煦。自由的味道令人沉醉。也许对陆英来说,他无法明白完全自由的含义,但他暂且明白不自由的含义。他拥有干净的衣服,新鲜的不重样
的食物,看不完的电影和电视剧,没有醒过来就要饿肚子的恐惧,没有到处乱跑的老鼠和蟑螂,也许他曾经梦想过这样的生活 ——
天堂一样的美好。
美好有时候也参杂剧毒。
也许真正让人活着的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活着这件事带来的无限期待。
走到一处台阶,陆英突然停下来:“今天好冷。”
路雨点了点头,顺便,她裹了裹围巾:“嗯。”
“姐姐,现在好像做梦。”
“也许以前才是做梦。”
“现在我们过得很好,”路雨补充道,“我们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陆英化身成完全的异血形态,他将路雨扑倒在地上,从她手里抢走了枪。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路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她从来没有料到过陆英会不听从她的命令。
百米之外的瞭望塔,章驰将枪重新架上。
周宇大气都不敢出,章驰的手指轻轻颤动,好几次,她想要扣下扳机——她的手又收了回来。
争执的局面没有出现,在拿到枪之后,陆英将枪抵住了自己的脑袋。
路雨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现在她完全相信,这个人不是什么牲主,寄生过来装模作样的怪物。
“不要开枪!”路雨扑到陆英身上,陆英侧身躲过,路雨移动得太快,人直接半栽进了雪里,她一边从地上站起来一边磕磕巴巴地冲陆英发话,“我会和姐姐说的,我会让她放你出来的,你不要冲动,你不要死,你不要开枪——!”
最后一句话破了音。
陆英的眼睛漆黑一团,他轻声开口,如同呢喃:“姐姐,我的头好冷。”
路雨怔在原地。
少有的,陆英的眼里蓄满泪水,也许眼泪是为他自己的命运,也许眼泪是为了告别。
“我的运气好像不太好。”
砰。
子弹击中陆英的脑袋,雪地里展开一朵鲜红的花,他四肢打开,躺倒在地。
雪停了。
百米之外的眺望台,章驰放下了枪。
电话打进了章驰的终端。
她接起电话。
电话挂断,她将满脸苍白,在旁边站不稳脚的周宇扶起来。
“陆英突变了,他出现了前兆。他——”章驰哑声道,“他害怕感染路雨,在完全变成污染源之前,他自杀了。”
***
藏起来的异血没有葬礼,陆英被埋葬在了一处公墓,路雨亲手将他埋葬,一有空,她就会去看他,有时候奇良和周宇也会同行。他们给他买很多他喜欢吃的糖果,周宇蹲在他的墓碑前念故事书——
这种行为被奇良称作中邪。
奇良是唯一一个每次去都会掉眼泪的人。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异血消失,一切都尘埃落定。
这个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世界终于要开始翻开新的一页。
如果新的怀疑完全不存在的话。
“如果陆英是最后一个异血,牲主为什么没有寄生在陆英身上呢?”办公室内,章驰召集了周宇和奇良开会,这是她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上来。
最后,周宇问:“你的意思是?”
章驰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可能,第一,牲主已经跟着那些异血死了,第二 ,牲主骗了所有人,它拥有实体。”
“正因为牲主真的拥有实体,它才不需要藏在陆英的身体里面,它所需要的是降低自己在我面前的存在感,让我遗忘它,等待下一次卷土重来。”
奇良被惊了一下:“这太恐怖了。”
周宇皱起眉头:“可是,就算牲主拥有实体,我们已经杀掉了所有的异血,这证明他的实体并不是其他异血,我们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又要怎么抓到他?”
章驰:“我已经有了一个怀疑。”
第377章 世界尽头26
围猎计划开始于冬末。
白银共和国——曾经属于白银共和国的地盘,以及奥天帝国境内,没有任何白鸽从这场声势浩大的活动中幸免。
各个部门响应得快速,章驰没有将消息的范围扩大告知,警察和负责城市安全的军队全部出动,城市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流言四起。
有种说法是白鸽携带了传染病,又据某个知情人士透露,在某家医院,某个部队,某个组织团体内部,某人因为感染了这种新型疾病生命垂危。
为了防止恐慌——像最开始的异血污染一样,无论是白银共和国还是奥天帝国都在尽力遮盖,直到无法遮盖的那一天,民众对这样的行为仍有余悸,这种理论在网上流传甚广,所有居民开始自发地躲避出门,躲避白鸽,甚至还有黑邦分子组织枪杀白鸽。
警察和军队没有像这些黑邦分子一样粗暴简单,专门用于运输的警察和军用卡车经常在道路上面行驶。
警车经过改装,前面只有一排坐人,后面的空间改造成金属笼子,笼子比警车的车头还有高出一倍,组成笼子的金属条排列得细密,组合成只能够成年女性手腕一半大小的格子,还“蒙在鼓里”的鸽子在笼里里面上蹿下跳,伸出去的爪子最多能够刚好通过格子,大腿连接腰腹的位置就无法再出去了。
鸽子在里面叽叽喳喳,白色的大小不一的绒毛从格子里面逃窜出来,车子一路在前面开,羽毛就一路往地上掉。
冬末的雪还是没有停下,积雪覆盖在街道上,厚得脚踩下去都能够听见绵软的窸窣声,羽毛掉下去,就跟一滴水进了海,再也分辨不清楚。
有史以来第一次,圣教的人带头开始游行。
作为圣教必不可少的神圣象征,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任君主在鸽子身上做过文章。
这样的行为受到了严重的、深刻的谴责。
教徒联合起来。
皇宫门口有几十位专职静坐的信徒,圣教财大气粗,经费从来只有过剩,没有不足,在街上人人戴着帽子、手套、随身取暖设备的情况下,这些教徒却穿得极为单薄,双眼紧闭,许多人穿着白袍。在风中萧索成一根冰雕。
市中心也出现了游行的教徒,手里拿着“反对暴政”的牌子,牌子大小不一,有的是手写的白底红字,有的是一整块电子屏,屏幕
上面打出来发光的字体,举牌子的大多是小孩或者老人——一旦警察或者士兵推搡这两种人,负责摄影的教徒就会立马记录并且同步传输上网。
自残、反对、舆论制造的行为没有阻拦女皇陛下围捕鸽子的决心。
在战争期间被吸纳的一部分信徒选择脱教——女皇陛下对待宗教的态度不算柔和,至少从实力的角度来看,圣教方面几乎无法撼动什么,如果冲突不断升级,谁也说不清楚教徒的身份会不会带来麻烦。
当然,真正有信仰的教徒有时候又不会被这些压力和恐惧打倒,反而更加的团结。
有教徒组织对运输鸽子的军车和警察进行偷袭,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搞来的武器,对准车轮胎开枪,放烟雾弹,用切割机将笼子打开,放所有的白鸽离开。
现在警察不仅开始抓白鸽,也开始抓教徒。
混乱结束于一个月之后。
那天的雪下得不大,教堂外伫立着庆祝胜利时修筑的冰雕,冰雕像城墙一样将教堂所在的街道包裹,晶莹剔透的冰块里面有铜质的弹壳和建筑物的碎片,顶端是间隔一致的尖顶,飘扬着奥天帝国的国旗。
冰雕最显眼的位置有一朵巨大的玫瑰,玫瑰的边缘用灯带包裹,到晚上的时候,粉紫色的灯光就会染透整朵玫瑰。
冰雕最底端的位置是三十厘米宽的两条凹槽组成的长带,中间写着“和平永存”。
无数的“和平永存”拔地而起,这条街道安静而祥和,又非常幸运的在战争中毫发无损,这是安新市最大的一座教堂。
教堂的门口蹲着一只白鸽。
有脚步声响起,白鸽扑腾着翅膀,驾轻就熟地往教堂里面躲。
——事实上,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教堂比外面安全太多,除了教堂的人,没有人会去怜惜一只白鸽的性命。
脚步声蔓延到了教堂内。
白鸽还在逃窜,一道声音随着停下来的脚步声响在教堂内。
“我知道是你,牲主。”
白鸽敏捷的身手有了一瞬间的暂停,它扑腾翅膀的速度没有减缓,很快地,它脚落在教堂座椅之上,借力重新腾飞。
章驰将教堂的门关上,光线一下子变暗,她继续往白鸽扑腾的方向走:“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鸽子,你总是很巧合的出现在一些地方,我已经用宝石骑士和维纳斯之手对你做过检索,我拍了你几百张动态图,我确认,你就是牲主。”
“你在偷窥我。”
“你也曾经偷窥陆英。”
“这就是你的实体。”
章驰掏出枪:“我抓住你了。”
中等体型的白鸽在半空中迅速像一个球一样膨胀起来,洁白的羽毛在扑腾的过程中簌簌下落,它一个滑步落到了教廷的灯上,子弹打中了吊灯,哐当一声巨响,吊灯坠落下来,胀大到原本2倍体型的白鸽又飞到了墙壁上。
教堂的壁画上也有一只白鸽,站在神的旁边,眼神锋利,尖嘴圆眼,神没有脸,没有脸的神像用相同的姿势遍布在两侧用锦簇繁花钩边的墙面上。
在教堂的最前方,也同样有一座没有脸的金色神像,神穿着一袭素袍,长长的外袍被雕刻出强烈的拖曳感,层层叠叠,栩栩如生。
教堂历史悠久,外墙已经被雨水侵蚀得有部分斑驳,教堂内部的长凳和木椅也痕迹斑斑,唯独这些华丽的装饰一如既往,穿梭百年的时光,好像还能够看到当初建成时,有多少信徒来这里叩拜。
神明明没有五官,但神仍然在四面八方窥看来到这座教堂的每一个人,每一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
白鸽腾飞的速度快得惊人,子弹砰砰响在教堂之中,木质长椅被直接打穿,碎木屑飞舞半空,掉高的灯被打坏最中间那一盏,装饰用的水晶从天花板噼里啪啦往地上砸,白鸽满教堂乱窜,弹夹很快被清空,白鸽被打中了左边的小腿,从空中像条线一样地坠落到神像的右肩。
神像左侧的蜡烛熊熊燃烧。
一种难以说明的澎湃在章驰的心头燃起,从来在她心头压制住的仇恨、悲伤、遗憾都在这一刻燃烧进这一团红色的业火当中,她的淡定和平静被这样强烈的情绪击溃得土崩瓦解,她急促地喘气,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如果她能够看见自己的脸扭曲成什么模样,也许她会警醒。
可惜没有。
教堂里空无一人,没有长脸的神控制不了她决定的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