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后,一辆大卡车从庄园外驶来。
冷冻公司派过来两个人,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一个负责操作的机器“人”,工作人员开始在地面划定范围,机器人接着清扫范围内的覆雪,大概用了一个小时不到,冷冻器就完整从地底挖了出来。
工作人员先拿设备进行了检查,所有的检查反馈都表明冷冻器没有遭到损害,安装得当,恒温系统也一直有在工作——
证
明那位假公济私的情报人员只是缺钱,不是缺德。
银灰色的冷冻器外壳上面沾惹上许多湿润的小土块,机器人先将明显一点的土块清理下来,那位工作人员则拿出来专用的清洁布,又打开专用的清洁喷剂,等待清洁布被喷湿一大半,他开始对缝隙进行仔细的清洁。
清洁完毕,他抬起头来询问:“女士,您确认要将冷冻器打开吗?”
“目前还从来没有客户做过这种事情,”他郑重其事地道,“我们也不会对此造成的损害进行赔偿。”
澄净的天空辽阔无比,满目的雪色中,这栋巨大的庄园别墅显得孤独而渺小,树木上挂着的冰柱折射出柔和的阳光,在等待的过程中,章驰已经掐掉了无数苟延残喘的小冰柱,如果这些冰柱也有生命,也许它们正同仇敌忾地咒骂。
踩过满地了无生机的碎冰,章驰来到冷冻器前。
沉默了大概三分钟,她仰起头来,视线跟冷冻器错开,声音斩钉截铁:“开。”
***
从剧院出来正好是傍晚,顺理成章,两个人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吃午饭。
餐厅开了有上百年——至少门口的挂牌是这么写的,在剧院附近的房屋也大都是老建筑,很多建筑门口都有这样相似的挂牌,鎏金的边,透明的玻璃框,里面夹着一页铜版纸,由古建筑保护委员会发放,中间写着始建于某年某月,右下角盖一个圆形的红章。
可能因为老旧本身就很稀罕,又或者脸皮厚也是一种竞争优势,所以即使这家餐厅的菜品跟好吃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老板也依然有底气收出来远超平均的高价。
吃了两口菜,章驰放下来刀叉。
“前天晚上的事,很抱歉。”
纪湛也顺理成章放下餐具,用餐纸擦了擦嘴,道:“什么事?”
章驰:“我喝醉了,跟你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
纪湛垂下头,一会儿,他抬起头,道:“跟我说说你吧。”
章驰:“关于什么?”
纪湛:“什么都可以,我想了解你。”
服务生从走廊过来,端着装沙拉的托盘,就在这么狭窄的空间当中,这个服务生居然迷起了路——
他先将他们点的沙拉送给了隔壁一桌的客人,接着发现不对 ,又送给了他们对面的一桌客人,然后发现那桌客人已经有了一盘沙拉,最终,这盘几经曲折的沙拉落到了他们的桌前。
啪的一声,盘子砸在桌上,他转身就阔步离开。
沾了沙拉酱的蔬菜叶剐蹭到了章驰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了突出来的污渍。
章驰:“我要在网上给他们打个差评。”
纪湛无声地笑。
笑了大概有几秒,他停下来:“怎么了?”
章驰将目光从纪湛的脸上挪开。
“我跟你说说我自己吧。”
餐厅背后是一条又宽又长的河,河岸边有一条平整宽阔的马路,吃完饭,他们绕到了这里。马路中间立着为了庆祝战争胜利修筑的雕塑,这些雕塑既没有拿着枪的赫赫有名的元帅,也没有某个为了集体献身的无私榜样——诸如此类司空见惯的代表“勇气”“正义”“伟大”的人物。
这些雕塑根本不刻画人物。
毁坏的机械设备作为雕塑的基底,铜色的弹壳毫无章法地叠加在上面一层,再往上,则是从各个地方运过来的战机残骸,最大的一条裂口总是朝着天空,雕塑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黑色底座,底座四面都是梯形,靠河岸的那一侧有一块嵌入底座的金属牌。
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个部队,某位战斗机飞行员的座驾。
牌子上总是这么写。
“他们的遗骸都找不到了,”造型奇异的雕塑有时候会引来人们驻足围观,看了一会儿,钻出来人群,章驰说道,“那场战争——战争死了很多人。”
纪湛:“幸好,一切都已经过去。”
穿过这条马路,他们来到了艺术馆坐落的那一条街,两个警察正押着一个带着油漆喷瓶的青年从街口转过来,走进去,本来老旧的墙面上有了一道油漆的痕迹,红色和褐色的漆痕交错,像一道下坠的流星,看不出来想要画的是什么东西。
脚底传来轻微的莎莎声,章驰低下头。她踩中了一张草稿纸。
她蹲下身,将纸捡起。纸上画的是一朵玫瑰,玫瑰被一只断手握住,手掌心全是被刺扎出来的创口。
“他们想要弄点大动静,现在过得好的人太多了,愿意反对的人就少了,”纪湛看了一眼草稿纸,指了指墙壁右上角“保护文物”的标牌,“破坏古建筑可以让他们被更多人看到。一场新闻报道,就可以让他们名声大噪。之前还有人来我的艺术馆门口泼油漆——”
章驰将草稿纸收起来:“你怎么处理的?”
“保镖把他们扔了出去,”纪湛淡淡道,“人总有被人看到的欲望,有时候他们并不是真的拥护某一种主义。”
他的话就说到这里。他有一种点到为止的礼貌,同时很会把握讲话的时机,既不让人觉得过度的关心,也不会显得漠然和疏离。
走一段路,他又说:“你的工作会很辛苦吗?”
“不辛苦,”章驰道,“我有很多时间。”
她捏造的身份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员工,工作可以远程办公,所以有很多自由安排的时间——如此她可以接受任何时候的预约。
“那就好。”走到艺术馆门口,纪湛停下来,“到了。”
物品存放在一楼进门拐角的位置,纪湛原封不动地将纸袋取了出来,章驰在旁边等待,顺便扫了一眼艺术馆内部 ——造型迥异的玻璃橱窗跟上次的布局一样,暗淡的壁灯照出来空空如也的底座,满满当当的艺术品消失了大半。
“宋先生的生意好像很好。”
纪湛将纸袋递过去,回头望了一眼走廊深处:“没有卖得这么快,我寄存去保险公司了。”
章驰顿了顿,道:“是发生什么了吗?”
纪湛:“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放在这里面,我不太放心。”
章驰点了点头,随意地开口:“是要去旅游吗?”
“唔,差不多吧,”纪湛道,“我喜欢到处走一走。”
他这一次没有再表现出来跟之前一样的体贴和健谈,很明显,他不想要多聊,快步走到门口,他掏出一把车钥匙,挂在指尖晃了晃,“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车开到了一间公寓楼下。
公寓刚好在几家科技公司附近,这是战后新建的区域,现在住的人还不多,街道修建得比其他片区更加宽阔,配合上寥寥过路的人群,显得更加冷清。
车子停在路边,刚好在一盏路灯底下,窗外这时候开始下雪,纪湛将车子熄火,解开安全带:“到了。”
“你之前问我纪湛是谁,”看着窗外的大树,章驰缓缓开口,“如果你还想要知道的话,我可以跟你讲一讲。”
纪湛起身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的手指从车门的把手上挪开,车内开着暖气,窗户上氤氲出一层白色的雾气——
打开车门,外面一定会冲进来很冷的风。
“你跟他很像,所以我第一次将你和他认错,我叫住你,以为你是他,”章驰道,“如果这会让你不开心,我跟你道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逃避了你的问题,他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在战争开始之前,”章驰道,“我亲手埋葬了他。”
亲手埋葬,就不应该错认。
但她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很体贴的人,所以没有像平常人一样提出质疑,异议,他就这样安静地听着,表现出一种诡异的沉寂,好像如果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他就永远不会离场的安稳。
“他是一个疯子。”
“很多时候,他跟我都有不同的想法。”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跟我不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想要将他留下,但是他并不属于我……”
纪湛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所以我愿意放他自由。”
他微微闭了闭眼,动作极为细微。
窗外一定很冷,不然不会起这么多白茫茫的雾。
“我没有想过会跟他重新遇见,我想,我们并没有相遇在最好的时机,曾经有很多次,我们针锋相对。我对他有很多的怀疑,我没有相信过他,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完全跟他希望的相反,如果他活过来,他应该会怪我——”
突然之间,她的话被打断——
“不会。”
章驰怔了一下。
她的视线从窗外的大树上收回,转回到车内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视线始终停留在前方,只留下一个辨别不清楚情愫的侧脸。
“他会觉得你做得很好。”
一辆车从前方的路口驶过,乍起的风从车窗前面不着痕迹的卷过。那些在枝桠上安之若素的雪被惊扰,随着风前进的方向轻轻摇晃。
车内安静了一阵儿。
良久,一个微哑的女声响起:“为什么?”
纪湛打开车门,那些蓄势已久的风终于吹了进来,他柔软的黑发被扬起起来,路灯在他的背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暗影。他的声音温和无比,从车窗外漫卷进来,不高也不低,“你也说了,他是一个疯子嘛。”
第381章 世界尽头30【正文完】
约定的下一次见面时间是在三天之后,
刚好城市里面要开一次科技艺术展,展方邀请了各个专研光影技术的中小型科技公司,他们主要负责家居环境和商店的灯光布置,这次展览跟一般的艺术展不一样,在展会现场,可以直接跟这些科技公司下订单——
虽然一大批艺术家对这种自称为艺术展的销售场所嗤之以鼻,认为其远离了艺术的独创性和可称做先锋的优越感,但这种粘合了商业和艺术的美学体验非常吸引那些真正能够为艺术付费的富裕阶层。
章驰拿到了邀请函,作为那一家她“任职”的科技公司的员工,她可以自由出入展会现场。纪湛对此欣然答应,在两个人分别之前,他是这么说的——
“我刚好想要换一批家里的装饰品,我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我听说那个展馆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茶点,我们可以一起去尝一尝。”
公寓大楼下方有一个宽大的平台,车停在外面,他步行入内,现在他站在高大的灰色大门旁,在夜风和微黄的灯光下一动不动。
他目送章驰离开。
路走到一半,章驰回过头。
纪湛微微冲她颔首。
路灯照亮他被大衣包裹的宽阔肩背,他的表情沉静而平和,灰褐色的眼瞳中倒映出微弱的水光,让人想起来森林里面潺潺的溪流,在碧潭中破风而过的萤火,长日一梦,醒过来时刺入眼帘的第一抹天光。
他们就此别过。
凌烈的风吹起来在地面沉寂的雪花,轰鸣的黑色轿车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人迹罕见的大道上,进入第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拦下来势不可挡的轿车,纪湛等在第一排的位置,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