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将这叽叽歪歪个没完的狐狸哄住,解千言开始在金龙的指导下绘制葆生符。
舟雨捧着金闪闪的作业本,兴致勃勃地看着师兄取血、调墨、落笔、引动天地之力成符,笔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种让狐狸惊叹的潇洒俊逸,她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羡慕了一下。
待四道葆生仙符绘成,解千言已是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舟雨心情好转,立马卖力捧场:“师兄真厉害啊!”
饶是那条天天臭小子、小兔崽子呼来喝去的嘴贱龙,也忍不住捋着胡须道:“嗯,不错,不愧是我迦昙的徒弟!”
解千言故作轻松地笑笑,轻轻一挥手,四道符箓闪电般飞往水潭四方,倏然没入地下,接着又打出一连串繁复深奥的手印,几乎是在一瞬间,此方天地之力被引动,如潮水般涌向这片深暗的潭水,仿佛裹挟着滔天的怒气,誓要将不属于这世间的邪祟之物涤荡干净。
墨绿色的潭水立刻翻滚沸腾起来,爆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叫,仿若幽冥地府中烹炸恶鬼的油锅地狱,而蒸腾起来的水汽就似那疯狂逃窜的恶鬼,刚飞离水面不过两三尺,就消散在空气中,没留下半点痕迹。
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下降,渐渐露出了潭底那些形状奇怪的青石,等潭水彻底蒸发殆尽后,这些青石也像被风侵蚀了千万年一般,散落成一地青灰色的碎屑,最终被一阵狂风卷起,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师徒三人谁都没有出声,解千言是消耗过大,没有力气言语,舟雨则是满心震撼,还夹着难以描述的心酸难过,各种情绪堵在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金龙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显露出来的水潭底,待潭水干涸,青石散碎后,有一抹白光闪动了一下,舟雨和解千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还没看清楚是个什么东西,金龙就已经飞身追了上去。
一金一白两团光芒天上地下好一阵你追我赶,最终还是金龙更胜一筹,嗷呜一口将白光吞入了腹中。
舟雨看得眼睛都要直了,用一言难尽的语气跟身旁的解千言吐槽道:“师父真是不讲究,鬼的洗澡水里泡过的玩意儿也敢吃啊……”
解千言:“……”
金龙得意洋洋地飞了回来,甩起尾巴就抽了舟雨一下,一边还骂骂咧咧:“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可是好东西,等着看吧,山下村子里的人这次不会再把你们忘了。”
它显然还有未尽之言,只一脸得意地等着两个徒弟来问。
果然,舟雨跟解千言异口同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哼,不告诉你们!为师要闭关一段时间,你们俩这次表现不错,功德各加五十……”
金龙话音未落,就被解千言打断了:“师父等等,是我加九十点,师妹加十点,对吧,师妹?”
舟雨一脸憋屈,但在解千言满脸带笑的无声威胁中,还是不情不愿地点头承认了。
金龙向来不管他们之间的私下交易,见舟雨承认,便顺势改了:“那千言加九十,舟雨加十。要继续努力哦!为师走了。”
盘着金龙的圆胖三足鼎渐渐缩小,光芒却越来越亮,显然与平时的退场效果大相径庭,师兄妹二人都有些疑惑,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了到惊掉人下巴的一幕——金龙身影缩成一团,刺眼的光芒一闪,龙身消失,原地留下了一颗雪白的蛋。
啪嗒一声,蛋掉在了地上。
师兄妹二人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疑问,他们的师尊,竟然当着他们的面,下了个蛋??
“师兄,这是,是师父给我们生的小师弟或小师妹?”
舟雨的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见了鬼了”的情绪。
“咱们师父,应该是个男人吧,怎么会下蛋?”
解千言也是一样的怀疑人生,甚至忘了女人也不会下蛋这个事实。
“那,那要把师妹带上吗?丢在这里会被蛇吃掉吧。”
舟雨已经在两句话的时间内接受了“师父下蛋”这个事实,并且立刻决定了这颗蛋是师妹,甚至开始考虑起了师妹的蛋身安全问题。
解千言比较谨慎,没有轻易将这颗蛋安到自家师父头上,惊疑不定地道:“还是先把师父唤出来问问吧。”
可惜的是,无论二人怎么呼唤师父,都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反正师父也没交代过这颗蛋的事,咱们就当没看见吧。”
解千言莫名有些信了舟雨那句“师妹”,看看面前这个师妹,若是再来一个蛋师妹,他已经有些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遂果断选择“弃养”。
舟雨却不愿意,跑过去将巴掌大小,雪白一颗的蛋小心捡起,爱怜地捧在手心,眼神责备:“怎么能把师妹丢了呢!”
面对舟雨的指责,解千言无动于衷,继续劝道:“你就不怕这是冥河水里跑出来的怪物吗?万一是个鬼师妹呢?”
舟雨不为所动:“怎么会,我觉得她跟我很亲近,不信你摸摸啊,这真的是师妹!”
解千言无奈扶额,妥协道:“行,你要拿就拿着吧,以后你的师妹你自己养,我是不会管的。”
“哼,没良心的坏师兄!小师妹,咱们别理他,以后师姐跟你玩,给你买漂亮裙子,带你去吃鸡,好不好啊?”
舟雨一直跟新鲜出炉的“蛋师妹”嘀嘀咕咕,解千言只觉得荒谬,灵魂三问在他耳边盘旋嘶吼着: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师妹在干什么?
无论如何,他们的队伍莫名其妙又壮大了。
带着这颗蛋,师兄妹二人又清扫了一遍战场,可惜的是,啥也没找到,那邪修不仅魂魄被噬魂符烧了个干净,原本那具身体连根毛都没留下,本应是充满收获喜悦的舔包环节,他们只舔了个寂寞。
舟雨沮丧地跟新鲜出炉的蛋师妹嘀咕:“玩鬼的坏蛋怎么比我还穷呢,师姐的钱只够自己吃鸡,师妹你还是晚点破壳吧。”
邪修的遗物没搜到,程泽丢失了的一魂一魄还得继续找。解千言又拿出了上次寻人没用完的符墨,绘制了一张搜魂符,又燃了一条程泽的腰带,这次不再是燃香引路,而是直接喊魂。
幸运的是,程泽的一魂一魄仍旧在山中,喊魂三遍后,就飘回了解千言身边。
最后再将地下溶洞中逸散出的魔气全部吸收,封印住裂隙,如此,山上的扫尾工作就算完成了。
*
次日一早,村里人都如约聚集到祠堂中。
果然如金龙所言,这次大家没有再忘记师兄妹二人,都熟稔热情地唤着道长。
解千言猜测可能是跟金龙最后吞掉的那团白光有关系,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没搞明白,或许下次可以再问问师父。
心中思绪百转,解千言面上不动声色,照旧温言宽慰了众人一番,再次说明以后都不用担心秋姑之事,不要再将快满六十的老人赶去送死了。
村民一个个又哭又笑的,感激有之,心酸有之,无论如何,总归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接下来解千言又似模似样地在众人面前画了符,燃了香,表演了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意念悬空、无火燃符、金光加身等神棍必备项目,将这群从没见过真正修士的乡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组织所有人跟他一起闭目打坐一个时辰,趁大家静坐时催动功法拔除了村民体内残留的少许魔气,总算是将这件事完美收尾了。
打坐结束后,众人只觉得身体中有一些沉重的、晦涩的东西离去了,整个人变得轻快舒爽,精神奕奕,有些沉疴在身的老人更是病气全消。直到此时,大家才真正彻底相信了解千言口中所说的拔除魔气之事。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道长救了咱们村世世代代的性命啊!”
“咱们替两位道长修一处生祠吧!”
“两位道长的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村民们激动万分地道着谢,王大虎跟李尚德这两家人更是挤到前面,扑通一跪就磕起了头,舟雨和解千言好说歹说才将他们劝了起来。
衣着朴素、样貌平凡、也没什么文化的村民们说不出太多的漂亮话,但他们含笑带泪的神情,满含感激的眼神,却令人动容,饶是惯于装模作样的解千言也为这些发自肺腑的感激而动容无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地摆手表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舟雨向来心思细腻敏感,这会儿已经跟着大家红了眼,语气哽咽地道:“怎么能辛苦你们出钱出力地建生祠呢,实在要送的话,送只鸡就行了。”
听到道长的要求只是区区一只鸡,淳朴的村民们又怎么会拒绝呢。
于是他们离开这座小村子的时候,家家户户提着鸡来送别。
性情粗疏的直接抓着活蹦乱跳的活鸡,细心体贴的带着宰杀好的鸡,厨艺过人的带着烹制好的烤鸡、卤鸡,甚至三岁的玲儿都坚持抓了只小鸡崽子,认真对舟雨道:“姐姐,我的黄毛毛养大了可以下蛋,姐姐一定要带上啊!”
总之鸡生百态,样样都有,喜得舟雨嘴角快要咧到耳后,口水差点滴到脚背。
于是乎,舟雨自己的储物袋里装满了煮熟的鸡,解千言的储物袋里被迫装了新鲜的鸡肉,若不是解千言无情地威胁她在“蛋师妹”跟活鸡中二选一的话,他们还得牵上咯咯直叫的鸡一起上路。
要说这趟山村之行唯一的美中不足,那就是程泽的魂魄融合得不太好。
具体是怎么不好,那真的是非常一言难尽。
第14章 .善变的男人
这是舟雨和解千言离开小山村的第三天。
鸣泉城下起了今年第一场春雨,细雨如丝,起先只是悄无声息地润湿了行人一层外衫,拂去了树叶上的几粒尘埃,后来渐渐变得绵密不绝、淅淅沥沥,屋檐下也挂起了一串串水帘,滴滴答答的节奏愈发快起来,应和着归家行人加快的步伐,也应和着窗扉中一声快过一声的叹息。
“唉——”
“程泽,快别搁那儿伤春悲秋的了,来吃烤鸡|吧,荷娘子做的烤鸡可好吃了!”
程泽满心忧郁,一张脸苦能拧出水来再下两场春雨,闻言只是轻轻抬眸,给了房间内大快朵颐吃着鸡的舟雨一个欲说还休、无尽忧伤的眼神。
他撑着下巴,痴痴望着窗外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清秀的眉毛皱着,若要让舟雨来形容的话,这副样子就是诗里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种愁,总会引人思考一些宏大的问题,程泽这时也发出了灵魂拷问:“舟雨姑娘,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舟雨可从来没兴趣想这些莫名其妙的,更何况她现在满心满眼都只有手中香喷喷的烤鸡:“我哪儿知道你们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又不是人。还是来吃点鸡|吧!”
眼见自己的人生难题竟还不如一只鸡有吸引力,程泽的心情更灰暗了:“就算是一只鸡,短暂的鸡生结束后,也给舟雨姑娘带来了这么多快乐,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甚至不如一只鸡……”
“你昨天还说自己是千年不遇的修仙天才,拳打商知羽,脚踢奚怀渊,我师兄这种货色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人是很善变的,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别胡思乱想啦,来吃点鸡|吧!”
一旁闭眼打坐的解千言忍无可忍,插话打断了这鸡同鸭讲的对话:“说‘鸡’的时候,不要说‘吧’!”
舟雨压根没搭理解千言,继续喜滋滋地啃鸡腿,程泽则用他那满含着忧伤的眼睛看向解千言,幽幽道:“解大哥觉得‘鸡’不能跟‘吧’待在一起,是不是就像我也不配跟你们待在一起?我知道自己没用,拖累两位了……”
熟悉的头皮发麻感再次传来,解千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感受到头发暂且茂密,这才略微放心了一点。
程泽自醒来后就性情大变,并且是每天一变,前天是天真愚蠢傻白甜,昨天是曰天曰地龙傲天,今天成了悲观阴郁小白菜,再多跟他说两句话恐怕自己会道心不稳、发际线不保。
“你师门究竟在何地?我们送你回去。”
解千言深呼吸好几次后,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程泽继续用那飘忽不定的语气道:“我生如漂萍,哪有什么师门,解大哥不想见到我的话,随便将我丢在哪儿都行,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的,就算被人抓走挖了眼珠子炼成法器,被夺舍魂飞魄散,被卖去当炉鼎,也是我活该,解大哥放心吧,就算变成鬼,我也肯定不会去找你和舟雨姑娘的。”
舟雨对程泽的怪话充耳不闻,继续吃鸡,解千言以手支额,无声长叹。
当程泽是傻白甜的时候,他说自己不记得师门在哪儿了,是程傲天的时候,他表示小门小派如何配得上自己这样的天才,不去也罢,现在是程白菜了,又开始避而不谈阴阳怪气,总之就是一个意思,坚决不回去。
解千言跟舟雨也四处打听过程白菜说的“观雾山”,但无论是凡人、散修,还是鸣泉城中各处客栈、商行,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地方。
想撒手不管了吧,程泽这毛病又跟当初灭杀邪修那道噬魂符有脱不开的干系,解千言那为数不多的良心总归是有点过不去。
舟雨这时已啃完了整只烤鸡,一脸满足地舔了舔手指,解千言嫌弃地丢了个清洁术过去,卷走她指尖残留的油脂和香气。
她有些遗憾地摸了摸手,继续说程泽的事:“师兄,要不咱们再找厉害点医修给程泽看看吧,这病得治啊。”
“厉害点的医修都在映月谷的南家,与鸣泉城隔着整片妄思海,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怎么办呀?就让程泽继续这样疯下去吗?”
程泽先是丢了一魂一魄,接着又被噬魂符伤了灵府,灵府是修士神念所在之处,极是脆弱,灵府之伤也极难治,需得请修为突破地仙境界的医修出手,或是用专治灵府的天材地宝,才有可能治好。
解千言还没想出办法来,程泽那边又开始讲酸话了。
“解大哥和舟雨姑娘这是厌烦我了吗?我就知道自己果然是个一无是处之人,多说了几句惹了二位的厌烦,不若解大哥将我舌头割了罢,反正它说不来好听话,只会惹人嫌,留着也没用。你不割吗?那好吧,我走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