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千言不得不停下来,四处张望,又蹲下身捡起一片被那鬼影踩过的落叶,仔细端详了片刻,放到鼻尖闻了闻。
鸡崽们也追了上来,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师兄”“解大哥”,听得解千言脑瓜子疼。
“师妹过来,闻闻这个。”解千言笑眯眯地将手中的叶子递给舟雨,示意她闻一闻。
舟雨乖乖凑过去闻了一下,撇嘴皱眉道:“臭的!这是什么呀?”
“这是那鬼踩过的叶子,你再闻闻,它往哪个方向跑了。”
舟雨仔细地翻找了四周的树杈子树叶子,东闻闻西嗅嗅,很快找到了方向,伸手一指:“是那边!”
解千言二话不说,顺着她指的方向御剑飞过去,身后又是一阵吱哇怪叫。
“师兄!!你等等我啊!我害怕!”
“哇舟雨姑娘的鼻子跟狗一样厉害呢!”
等舟雨跟程泽再次赶上解千言时,他正站在一汪绿得发亮的水潭边上。
水潭四周全是形状古怪的大青石,远远看去,像一群东倒西歪的人团团围住了水潭,这会儿太阳也藏进了云层中,阴沉沉的天色下,更显得这水潭怪异可怖。
“解大哥,你,你离那水潭远点吧,这水里有问题!”程泽声音里都带着些颤抖,显然是害怕极了。
解千言依言后退了几步才问:“你看到什么了?”
“水里是黑的,是整座东山最黑,最有问题的地方!”程泽只能看出有问题以及问题很严重,具体是什么问题,他目前还看不到。
解千言听完没有作声,开始绕着水潭仔细观察四周,而一旁的舟雨又累又怕,已经维持不住人形了,嗖地一声又化作狐狸,不管不顾地扑进了解千言怀里。
解千言也拿她没办法,刚成年的狐狸,还是小孩心性,变脸如翻书,动不动就要哭要抱的,他这会儿懒得费口舌教育孩子,只将她往肩膀上挪了挪,免得尾巴挡了自己的视线。
程泽有点羡慕,也想撸狐狸,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师妹,他一个刚认识半天的野男人,不好随便摸,嗯,一直跟着他们,混熟了应该就能摸了吧?
没狐狸可撸的程泽也开始绕着水潭东瞅瞅西瞧瞧。
解千言不知道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撸他家师妹,绕了一圈后,问舟雨:“你还记得这是哪儿吗?”
舟雨恹恹地睁眼左右看看,有些不确定地道:“是前几天我们遇到李家阿婆的地方吗?”
“对,就是这里。”
“解大哥,舟雨姑娘,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不远处蹲着刨土的程泽忽然出声喊他们。
解千言带着舟雨走到程泽跟前,接过他递来的半张未被烧尽的残纸,只见上面依稀写着“维启元三千零八十六年三月初九,孝子李尚德致祭于李门秦氏老孺人之灵位前曰......”
“这篇祭文是四天前烧的,但这附近也没有墓啊,为什么在这里烧祭文。”程泽纳闷地挠挠头。
舟雨有点文化,但不多,她没看懂这小纸片上写的什么,一脸天真地问解千言:“师兄,这是什么呀?祭文是做什么用的?”
“祭文就是烧给死人的,这是李阿婆的儿子四天前烧给李阿婆的。”解千言的嗓音有些凝重。
“什么!李阿婆四天前就死了?!那我们遇到的是鬼啊?刚刚那个鬼也是李阿婆吗?!呜呜呜我怕鬼......”
舟雨又在解千言的脖子上饶成了条围脖,嘤嘤嘤地哭上了。
解千言已经被蠢狐狸搞得没脾气,麻木地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敷衍了一句:“鬼哪儿有妖怪可怕,说不定她更怕你呢。”
“那现在怎么办啊?要继续找那个鬼影吗?”程泽听了这师兄妹的对话心里也有点发毛,再扫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青石,好像被一群人无声地围观着,他忍不住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解千言摇头:“现在没有别的线索,那李阿婆有古怪,而李尚德明知道自己母亲已死,对外却语焉不详,还让我们帮着找人,他也有问题,我们还是先回村里打听清楚再说吧。”
若继续在山里找鬼,脖子上这只狐狸恐怕真的会当场吓嗝屁,永远给他当围脖用了。吓死师妹就算了,师父那老秃驴定然又要扣他功德,他现在可没功德能扣了。
第5章 、人老成妖
两人一狐也不再多耽搁,趁着天色还早,这就下山回村子里去。
解千言头顶狐狸,一直行到村口处,才停下来扯了扯舟雨的尾巴,嫌弃道:“还不快下来。”
舟雨一路坐着人肉轿子睡得迷迷糊糊的,解千言赶她下来,她便作势要往一旁的程泽身上跳去,刚伸了下前爪,就被解千言拎着后颈皮丢到地上。
“自己走!腿没用的话不如我帮你砍了。”
被扔地上的狐狸龇牙咧嘴蹬了他一脚,化成人形,骂骂咧咧跟在后面一起往村里去。
只有程泽在暗自惋惜没抱到狐狸,唉,舟雨姑娘虽然也挺漂亮,但还是毛茸茸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
此时已近黄昏,劳作了一天的村民陆陆续续往家去,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做饭,袅袅的炊烟从茅草房顶升起,一派祥和安宁的村居图景。
有村民认出了解千言三人,凑上来热情地招呼道:“三位道长,人可找着了?”
“暂时还没有,出了些变故,正要去李阿婆家再问问情况呢。”解千言又摆起了德谦道长那副慈和高人的模样,跟村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很快便到了李尚德家,解千言正准备上前敲门,院子里却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玲儿!玲儿!你把玲儿还给我!”
门口的几人都被这惨叫吓了一跳,那跟着来凑热闹的村民更是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
解千言二话不说踹开了门,只见一道有些熟悉的黑影抱着个孩子飞快蹿上房顶,三两个纵跃跳出小院,一路踩着各家的房顶围墙往东边山上跑去。
来不及多问,解千言御剑追了上去。
刚刚惨叫出声的荷娘子也跌跌撞撞奔出门外,不管不顾地也跟着追了过去,但她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赶得上解千言和那鬼影的速度,很快就失了方向,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舟雨又见到这鬼,吓得跟着村民一起往后缩,幸亏她还知道不能当着这些凡人的面变成狐狸,一直强行忍耐着,但说出口的话已经哆哆嗦嗦不成句了:“鬼,鬼,鬼追来了!”
难得的是程泽这时候竟稳重起来,他追不上解千言,便扯着舟雨进了门。
原本收拾得非常整齐的李家院子,此时像是刚被狂风扫过,锅碗瓢盆衣裳农具全都乱七八糟散落各处,本就病弱的李尚德跌坐在墙根下,神情恍惚,似是傻了,而他儿子壮哥儿双眼紧闭,倒在院子正中,也不知是死是活,
程泽先去探了探壮哥儿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松了口气,将人扶起来送到房里躺下,又去看李尚德,他却是呆呆的,问他什么都不搭理,只自顾自地低声喃喃着什么,也听不清楚。
确定人暂时都没事后,程泽又来安慰今天被吓了很多次的舟雨:“舟雨姑娘,你别害怕,鬼已经跑了。”
舟雨要哭不哭地,紧紧拽着程泽的袖子,懊恼道:“都怪我,都怪我......”
程泽搞不明白她在责怪自己什么,也拿她没办法,只好又拖着她出去看荷娘子。
外面已经聚集起了不少村民,都围着荷娘子在七嘴八舌说着什么,程泽走近了才听清楚。
“荷娘子,你就跟大家说实话吧,是不是你婆母?”
“对啊,她其实已经满了六十吧,你们可别藏着掖着害人害己了。”
“可不是嘛!李阿婆当年虽是逃难来的咱们村,生辰年月记不清了,但怎么也该满六十了,之前就劝你们早点将人送走,你们是孝子孝媳,不听劝,这下可好了吧!”
“对啊,你们这样可是要害死咱们全村小孩的!”
程泽听得一头雾水,不得不出言打断大家:“各位乡亲们,你们在说什么呢?李阿婆满六十又怎么了?为什么会害死大家?”
原本说得唾沫横飞的村民,听到程泽这个外人的问题,顿时都哑了口,支支吾吾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着眼色,显然不想说实话。
反倒是一直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的荷娘子开了口:“道长!道长!求求你们救救我家玲儿吧!都是我跟阿德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荷娘子说着说着就开始对着程泽和舟雨跪地磕头,血和泥混在一起,顺着她的侧脸往下淌,凄苦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舟雨难受极了,赶紧伸手去扶荷娘子,她却死活不起来,一味地哀求着。
“你总得将话说明白了,我们才能想办法救人啊!”程泽也是服了这些村民,都这时候了还藏着掖着的。
正僵持着,解千言也回来了,脸色沉沉的,对众人摇头表示没追到。
荷娘子见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倒在地,哀声痛哭起来,血和泪又落在泥地里,看得在场所有人都心里发沉。
这时候,村民中一个看上去有五六十岁,满脸沧桑,胡子花白的老头往人群前方挤,有几个村汉伸手扯他,不住地摇头,试图阻止他说话。
老头一边跟他们拉扯,一边大声嚷道:“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还藏着干什么,我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再狠狠扑腾几下才算。”
他一边拉扯着,一边越过众人,来到解千言三人跟前,一开口就满是凄苦:“三位道长,我们村子自古以来就有个习俗,家里不能留年满六十的老人,若满六十了还留在家里,这人就会重新长牙、长头发,变成会吃小孩的秋姑。李家阿婆是从外村来的,记不清自己的生辰年月,李尚德跟荷娘子孝顺,不愿意将李阿婆送走,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祸事啊。”
“送走?送到哪儿去?”解千言追问道。
“癞头孙!你可别胡说!”
“这癞头孙疯了,道长别听他的!”
有人大喝一声想要阻止这老头,还有人想上前继续拉扯,解千言执剑一挡,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这些人,继续等着老头的回答。
“送到东山,东山的水潭去......”被称为癞头孙的老头说完这句,忍不住老泪纵横。
“将人丢水潭里淹死?”解千言毫不留情地说出真相。
癞头孙边抹泪边点头,而他背后的村民也安静下来,纷纷低着头,似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
夕阳的余晖洒在众人侧脸,年年月月在地里劳作,饱受风霜摧残的村民个个面带苦相,在暗淡的光影下更显得灰败又颓唐。
辛苦劳作一生,年轻时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长辈,老了再被被儿孙丢进水潭溺死,生生世世挣脱不得,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解千言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是谁让你们将人扔进那个水潭的?”
癞头孙凄然道:“我们村里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也不知道最初是谁说的了。”
另一个看上去也有五十来岁的老妇人接口道:“每过几十年就总有不信邪的,结果都出事了,次次都要搭上几条孩子的命,后来就再也没人敢将家中老人留到六十之后了。”
“我从小就听阿婆讲,六十岁之前要去东山水潭‘上路’,后来她刚满五十九,就瞒着家里人自己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凄然道。
“我阿翁也是五十九的时候自己去的,他说不能牵连儿孙……”又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讷讷开口。
“我娘也是……”
“我爹不想去,是我送去的,我实在没办法,家里孩子还小,呜呜我真不是人啊……”
“我明年也该去了……”
像是堵了太久的洪水一瞬间冲开了拦路的山石,几乎每个人都或痛苦或麻木地开口,将那些不敢回忆、不敢直面的,血淋淋的真相摊开在夕阳最后这抹余晖中,又沉入更广阔的夜色里。
人群中渐渐响起一片呜咽痛哭之声。
舟雨也跟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解千言和程泽一时都不知该作何言语,他们又想到那汪古怪的水潭,水边密密麻麻人形似的大青石,忍不住心中发寒,那水里不知道葬送了多少老人的性命,而将这种弑亲惨剧一代代延续下去的幕后推手,又是怎样的狠辣心肠啊。
沉沉叹了口气,解千言又问地上呆坐哭泣的荷娘子:“你们四天前将李阿婆丢进了水潭对吧?”
“是,是……我们也不想的!可是婆母她已经,已经变成妖怪了!白天看着正常,但一到晚上她就起来吃家里的鸡鸭,直接咬断脖子生吃!每天早上一起来就看到满院子的血,怕被人发现,我不得不天天收拾,后来鸡鸭被吃光了,她就开始盯着壮哥儿和玲儿,我们实在是害怕啊,只能按村里的规矩将她悄悄丢进东山水潭里,谁知道当天晚上她竟然又回来了!我们只好再去丢了一次,结果,结果她还是回来抓了我的玲儿,我的玲儿啊!”
荷娘子说完又大哭起来,围观的村民有些同样是做母亲的妇人,一边自己抹着眼泪,一边又给荷娘子递帕子。
解千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第一次是他将李阿婆送回去的,那时候竟没看出她有问题,恐怕是当时异变还不太明显。
“家里有孩子的都赶紧回去将孩子藏好吧!”有人高呼了一声,众人也反应了过来,李阿婆已经变成了秋姑,还抓走了玲儿,这村里的小孩都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