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清微将舟雨送到青丘晏曦身边时,仙界只剩下一座缥缈山,神界中,魔神尽数陨落,妖神只剩下晏曦,而人族的几位神君原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更是生死不知,大难当头,晏曦和清微都无暇沉溺于至亲爱人的离世,或许明天,或许下一刻,他们也会步此后尘。
这时,多年没有音讯的迦昙忽然赶到青丘。
当年那个混不吝的小和尚已经变成沉稳的青年,然而一开口却还是熟悉的不着调:“嘿,你们俩果然还没死!雪时呢?哎哟晏曦,这是你家的小狐狸崽子吗,怎么要死不活的?”
他每个字都在挑战晏曦和清微的忍耐底线,若不是顾忌着舟雨,两人恐怕当即便要出手打死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秃驴。
但迦昙很快便严肃了神色,语气也变得郑重:“你们也感觉到了对吧,天道已经崩毁,六界毁灭在即,我们所有人,或迟或早,都会随天道陨灭。”
三人都已飞升成神,是这个世界中最接近于天道的那批人,天道的剧变他们自然能感应到,然而却束手无策。
迦昙见两人都沉着脸不说话,目光又移到晏曦怀中的小狐狸身上,语气惋惜:“可怜的小家伙,还没睁眼就要跟我们一起去死了,唉……”
这话狠狠戳了晏曦的肺管子,他抱紧女儿瞪向迦昙,眼中怒火差点将人点燃:“你来找我们就是为了说风凉话的吗?赶紧给本王滚!”
迦昙无奈笑笑:“哎呀你这家伙,一点也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我就直说了吧,我有个办法,或许能救你女儿,救六界苍生,你们要不要听一听?”
清微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今这场灾祸为何会发生?”
晏曦和清微没有立即回答,迦昙继续道:“在我看来,天道之所以崩毁,正是因为我们这些所谓神明无视规则,肆意践踏六界生灵,这场大战持续百年,死伤无数,天道早已失衡,勉强撑到如今,已经无法继续维系六界运转,走向毁灭是不可避免的结局。所以,要改变这个结局,我们必须重建天道。”
道理没错,但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清微自嘲:“重建天道?我们也不过是天道之下的蝼蚁罢了,何谈重建天道?”
晏曦低头看了看沉睡的女儿,见她下意识将耳朵贴在自己心口,他的心揪成了一团,想到已经天人永隔的雪时,更是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才这么一丁点大,若是还没好好看过这世间的风景,没尝过人间的美味,没穿戴过漂亮的衣裙首饰,就这么离开了的话,他如何对得起雪时,又怎配做她的父亲?
“如何重建天道?本王能做什么?”
见晏曦已经下定决心,迦昙颇为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将他重建天道的宏伟大计详细道来。
“所谓天道,就是维系六界苍生绵延永续的规则,天道贵生,这套规则应当保证绝大部分生灵的存活,更重要的是,要约束过于强大的力量,尤其是神明,必须禁止他们肆意践踏六界生灵,如今的天道有缺陷,神力不受任何约束,所以才会走向崩毁的结局。至于新的天道,首先,人、妖、魔、冥、仙、神六界应当分而治之,往来有序,所以需要在各界设下禁制。具体来说,这种禁制要限制前往他界的神魔妖仙的修为,将之压制在该界所能承受的范围内,严禁肆意杀戮践踏弱者,违反规则者,无论是谁,都将受到严厉惩处甚至抹杀。至于如何设置这样的禁制,我有个想法,从各界凝聚地脉之力,炼成法宝,唔,法宝听起来不够厉害,不如就叫六界石……”
他说得头头是道,晏曦和清微也信了八分,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具体要怎么操作呢?而且这家伙又是从哪儿搞来的这套理论,总不至于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吧?
清微将心中的疑问道出,迦昙却嘿嘿一笑,得意洋洋道:“天才如我,潜心研究几百年,制定出这样的‘救世大计’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我跟你们一样,只知道傻乎乎地修炼,从来不动脑子反思吗?”
这话真是气人,但气归气,晏曦和清微却不得不服,他们一个乃妖王独子,一个是缥缈山高徒,自小便强过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眼里没有挣扎于底层的弱小生灵,自然从不曾想过这天道公正与否,但六界覆灭在即,事实摆在眼前,这天道的确无以为继了。
晏曦认同了迦昙的说法,开始考虑具体操作的问题:“那你说的六界石,这种强大堪称天道化形的禁制,要怎么炼制?需要什么材料?”
说到这个,迦昙更得意了,对清微道:“先前我拜托你去人界取回的那颗石头就是人界地脉之精凝聚成的实体,用来炼制六界石的材料,你可带来了?”
缥缈山只剩清微一人,她离开时自然带上了这颗石头。
以地脉之力炼制六界石,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轻松,晏曦不能时时带着舟雨,她又实在孱弱,如此乱世之中,若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他只能忍痛将她封印,寻来地髓灵泉替她温养经脉,又令狐族守护她安全。
此后,三人开始奔波于摇摇欲坠的六界之间,采神界之巅昆吾山之心造鼎,冒险潜入已成死地的冥界收集地脉之力,将缥缈山从仙界割裂,耗费了将近五十年,终于炼成了魔、冥、仙、人、妖五枚六界石。
他们不知道这办法能不能管用,但上天似乎真有好生之德,这五十年间,本就所剩无几的神明尽数陨落,神界同冥界和被割裂的仙界一样成了死界,他们三人却一直安然无恙,原本被死气笼罩的人界没有进一步恶化,情况不算好,却也没有大踏步地走向灭亡。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还有救。
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待,三人将所有的心力都扑在最后一枚神界石的炼制上。
然而,这次却并不顺利。
神界的地脉之力太过霸道,远超其他五界,他们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使其凝聚成形,恰在这个当口,原本已经稳定下来的人、妖、魔三界忽然加速崩溃,竟有相撞的趋势,被定在人界妄思海中的缥缈山也挣脱束缚,朝虚空飘去。
危急之中,清微耗尽毕生修为,舍弃肉身化为山灵,总算勉强保住缥缈山,但却不得不永远飘荡于妄思海上,与世隔绝。
迦昙和晏曦试图利用已经炼制成功的六界石将人、妖、魔三界定住,却没能成功,他们眼看着三界相撞,生灵涂炭,心里只剩绝望。
“秃驴,没用的,天道无情,又岂会真的放过我们这些罪魁祸首?不过是白忙一场罢了……我还是回去守着舟雨,若有万一,我们父女两一道,去跟雪时团聚。”
迦昙却不愿意认命,他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地上,捏着一枚金色的石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什么天道无情,明明是天道无用!我还非得换个天道不可!一定是还差了什么,差了什么……对了,规则是死的,怎么能是死的……”
晏曦一心只想回去见舟雨,哪有心情管迦昙,他转身就走,因此没看到迦昙带着那枚金色的石头纵身一跃,决绝地投进昆吾鼎。
迦昙将自己炼化进了人界石中。
这还是从清微舍身化作山灵,定住缥缈山一事中得到的启发。
昆吾鼎中是他们从烬灭之海采来的太阳真火,连地脉之精都能炼化,更何况是一具肉身,惨叫声响起时,晏曦被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房中哪还有迦昙的身影,而昆吾鼎中,一道模糊的人影被烧得渐渐蜷缩起来,渗人的滋啦声和痛苦的尖叫刺得人耳膜生疼。
“你疯了吗!”
晏曦冲到昆吾鼎旁,伸手试图将人拉出来,刚一靠近便被太阳真火燎黑了半条胳膊。
“别……别管我……啊——”
迦昙痛苦的哀嚎断断续续,坚决拒绝晏曦的救助。
晏曦没办法,只能咬牙看着那团人影一点点变小,痛苦的哀嚎声响了整整一个月,最后,鼎中只剩一枚金色的人界石。
迦昙就这样没了。
晏曦颓然瘫坐于地,心中一片悲凉,捂住眼睛低声咒骂:“你这秃驴,真是疯了,疯了,为什么啊……”
忽然,一道熟悉的,极是虚弱的声音在昆吾鼎中响起:“嘿,晏曦,你,你小子是哭了吗?这么舍不得我啊?”
晏曦猛地起身,不管不顾一把捞出那颗石头,翻来覆去地摩挲,喃喃道:“秃驴你没死?你到底在搞什么?”
迦昙的声音再次从石头中传出:“别摸,别摸了……晏曦,听我说,我们的办法是对的,只是还少了点东西,天道法则不能只是冷冰冰的石头,它该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这才是我们的初衷,否则就算天道重立,迟早也会重蹈覆辙走向毁灭。“
晏曦蹙眉:“天道法则怎么有血有肉有感情……”
他看着手心里自己打了个滚的金色石头,终于明白了:“以身为祭吗……可是如今只剩我们两个人,神界石也还没炼成……”
迦昙强打起精神,跟晏曦分析道:“我本就是凡人出身,自小流浪,尝尽人间疾苦,跟这枚人界石正好契合,你应该也能跟妖界石相融,至于其他,或许还要再等机缘,若是能如法宝生灵一般诞生界灵是最好,那证明天道新生,这个世界也就真的有救了。”
从神战之末,天道崩毁时,晏曦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要他以身为祭化为界灵,他自然也无二话,但是迦昙却说要再等机缘,三界已然相撞,哪里还有时间等什么机缘。
他说出自己的忧虑,迦昙略作沉思,忽然换上一副忽悠人的语气:“你身为世间仅存的妖王,带着六界石镇守三界一段时间,应该不难吧?”
“一段时间?多长一段时间?”
迦昙哪里知道要多长时间,他信口胡诌:“一千年吧!”
晏曦沉默。
迦昙又劝:“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心血,连自己都搭进去了,怎么能前功尽弃,就算你不在乎自己,不在乎青丘那群狐狸,那总得想想舟雨吧,雪时舍命生下她,你难道不想让她活下去,好好长大吗?”
女儿是晏曦最大的软肋,他瞬间就被说服了:“好,我会带着妖界石镇守三界,等你一千年,你一定要说到做到,寻到让六界归位的法子。”
晏曦应下的事自是没有半点含糊的,他回青丘安顿好被封印的舟雨,让狐族迁往太华山,毅然带着妖界石以身为殉,镇守三界。
但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三界相撞的力量何等可怖,就算晏曦舍了妖身,舍了修为,也没能立即阻止三界相撞,无数来不及逃生的人、妖、魔被失控的灵气魔气绞杀,最后晏曦不得不燃了魂魄,方才勉强封住空间裂隙,又将死于这场灾难的三界生灵收拢一处,化为妖冢,而自己所剩无几的残魂在疯癫浑噩中强撑了五千年,才终于等来了大忽悠迦昙。
*
听完这段往事,茶室中的几人尽皆沉默。
许久之后,舟雨轻声道:“清微前辈,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清微真人挺直背脊,一一扫过下首几人,眼睛湿漉漉的舟雨,严肃认真的锦年,一脸沉重的奚怀渊,震撼到嘴巴微张的青蛟大王,略有些茫然的程泽,以及神色不明的解千言,她郑重开口:“需要你们将六界石放到正确的位置,勾连地脉之力,重塑天道法则。”
这个任务听上去就像要去摘天上的星星一样不可思议,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从哪一处问起。
清微真人却没等他们发问,直接解释道:“一百年前,迦昙将仙界石送回缥缈山,并将放置六界石的具体位置告知于我,至于勾连地脉之法,你们也不用操心,他已经画出阵图并蚀刻于界石内,只要放到正确位置,阵法自会运转。”
听上去好像挺简单的啊!
大家松了口气,纷纷点头,没有异议,清微真人将那半本残书递还给解千言,长叹一声:“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从神战中幸存至今的恐怕不止我们三个,哼,这杂碎竟想毁了六界,自己来做天道,想屁吃呢!”
这话一出,奚怀渊和青蛟大王、锦年三人皆是大惊,舟雨他们倒是没有太过意外,只是难免心情沉重。
清微真人不想多说,挥挥手赶他们出去:“自己出去找地方歇歇吧,我得把地图画出来,免得你们这些笨蛋找不到路放错了位置。”
青蛟大王终于逮着说话的机会,连忙唤出自己的本命法宝美玉宫——沁澜的贝壳,恭敬地捧到清微真人面前,满忐忑开口:“前辈,您能救救沁澜吗……”
清微真人看清那贝壳的模样,瞬间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到桌案上,桌子瞬间碎成一地木头渣,她愤怒的骂声差点掀翻了房顶:“哪个狗娘养的杂碎把沁澜害成这样的!”
她抢过贝壳,灵力探入,立马又是一声愤怒的咆哮:“你个缺德玩意儿竟敢把我徒儿炼成法宝,找死!”
暴怒之下的清微真人手中华光一闪,长剑已然出鞘,眼看着就要朝青蛟大王一剑斩下,而青蛟大王缩了缩脖子,竟也不闪不避,其他几人被这变故吓得惊叫连连。
“前辈别动手!”
“有话好好说!”
“这是个误会!”
程泽最是勇猛,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清微真人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帮着解释:“不是姐夫,师父别动手,是别人害的师姐!”
奚怀渊和锦年不知道其中内情,只能上前将青蛟大王拉开,解千言和舟雨挡在两人中间,忙不迭将沁澜被害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好在清微真人虽然脾气大,却听得进劝,在程泽、舟雨、解千言三人的连番劝说下,总算收了剑,但在听到墨阳也被害,身体还被人鸠占鹊巢两千年时,她的怒火已经快要化为实质烧穿整座缥缈山了。
但罪魁祸首不知道在何处,她身为山灵也无法离开缥缈山,就算再气,也没办法冲出去替两个徒弟报仇。
骂完肚子里存下的所有脏话后,清微真人颓然坐回原处,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道:“沁澜是我大师兄从冥河边捡回来的一枚贝壳,她身上的椒图血脉极是稀薄,又被冥界死气所侵,大师兄将她养在落月泉中几百年,到他陨落也没能见到沁澜化形,后来缥缈山只剩下我一个人,是她和墨阳一直陪着我,没想到……”
青蛟大王见她神色颓然,小心翼翼问道:“那把沁澜放到落月泉中,还能养好吗?”
他眼中的希冀和恳求让人动容,原本已经到嘴边的否认之语被清微真人咽了下去,她顿了顿才哑声道:“你们去落月泉底收集一些落月砂,将沁澜放到落月砂中,或许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
青蛟大王闻言,整个人都似活了过来,他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点头,眼角泪光一闪而过,被他迅速擦掉。
舟雨也跟着开心起来,程泽赶紧上前拉着青蛟大王往外跑:“我就说师父有办法嘛!走,我们一起去,帮师姐多弄些落月砂!”
清微真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苦笑一声,挥手示意其他人也出去。
奚怀渊和锦年追上去帮忙,舟雨和解千言落在最后,走出高塔后,解千言却忽然道:“舟雨,你去帮青蛟前辈收集落月砂吧,我去找清微前辈再看看这本残书。”
舟雨还没从父母的惨烈往事中回过神来,闻言只是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跟着去了落月泉方向。
解千言回到茶室时,清微真人已经开始画地图了,见他折返也毫不意外,随意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
解千言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本手札和一尊造型粗糙简陋的大鼎,放到清微真人面前后,他才轻声问道:“前辈,我就是神界石对吗?”
清微真人抬头看了解千言一眼,又伸手摸了摸大鼎,轻叹一声:“这是昆吾鼎,当年我们便是用这尊鼎炼制出六界石的。至于神界石,呵,根本没有神界石,我们始终无法掌控神界地脉之力,又如何炼制神界石呢?迦昙将人、冥、魔、妖、仙五界界石安放的位置告诉了我,至于神界石,他说他自有安排。”
这个答案出乎解千言的意料,他默了默,又指着那本手札问道:“那前辈能看看这本手札上写的什么吗?”
清微翻开手札,一开始并未太过在意,然而越看越是惊讶,待看完整本手札后,她再看向解千言时,目光已经变得十分复杂。
半晌后,她叹息一声:“神界石,只能由你来炼制。”
第121章 .忽然变成姐弟恋
解千言离开高塔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在落月泉边的小山坡上找到发呆的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