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波兰恩家族的人。
这人她也认识。
是波兰恩家族的旁支后裔,温斯特·波兰恩,现任外交大臣一职。
他的面容儒雅,看上去非常平易近人,语调不紧不慢:“缺人的问题我会想办法解决,我和其他种族的商人也有联系,放心,就算本国的人不够了,也能及时补充。 '主要原料'的货源不用担心。”
越来越多的人脸上挂着虚伪而傲慢、贪婪而恶心的笑容,说着轻视人命、无视法度的话。
熟悉的脸变得让蒂维娜感到陌生。
她扶着墙弯下腰,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胃部一阵又一阵痉挛,脑中昏昏沉沉,几乎让她丧失思考能力。
凯兰德帝国……真是烂透了。
这些发生的事,让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守是无用的。
坚守正义有什么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在发生更多不公的事情。
她的祖国让她感到恶心。
面前突然出现一双白金长靴,长靴的上半部分被一截纯白衣角所遮盖住,上面的绣纹让蒂维娜感到熟悉。
她抬头看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脸庞。
是斐切尔,也不是斐切尔。
他有着和斐切尔如出一辙的脸,却有着和他完全不同的神情。
悲悯的,圣洁的。
宽大手掌覆上她的头顶,他的声音里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
蒂维娜望着他,恍惚地问:“那是谁的错呢?”
男人说:“是这个帝国已经走到了末路。”
耶路希看着蒂维娜空茫的双眼,罕见地产生了不忍的情绪。
他生而为神,天生就有预知的能力,早就看到了凯兰德帝国的结局——
朝政腐朽,内乱动荡,命数将尽。
但他没当一回事。
只不过是一个国家的覆灭而已,就算没有了凯兰德,也有威兰德,也有鲁兰德,总会有新的国家取代它。
但是他没预料到蒂维娜会这么难过。
那簇总是坚定地燃烧着的纯白灵魂摇摇欲坠,黯淡到只有原来十分之一的光彩,所以他立刻就赶了过来。
月桂不该就这么凋落。
美丽的花朵应该被珍视地捧起来,呵护起来,珍藏起来。
耶路希尝试着理解人类的情感,却一筹莫展。
人类的情感总是那么复杂,这对他来说是难以理解的。
他沉吟了片刻,缓缓将蒂维娜拥进怀里,额头抵上了她的额头。
庞大的情感疯涌进了他的脑海里。
有难过,有悲伤,有痛苦,有彷徨……耶路希在短短几秒尝到了成百上千的情感滋味。
原来这就是人类的情感么。
耶路希心想,确实复杂而有趣。
怪不得能产生【爱】这种浓烈到极致的情感。
蒂维娜与耶路希的感受截然相反。
在对方的思绪涌入她脑海中,她唯一的感受就是:空。
实在是太空了,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没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想了,只不过太浮于表面,让他想的那些事情从来没有真正进到过他的心里。
当他看到现在的景象时,他大概会想,哦,这个人终于死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不会再多投以任何关注目光和想法。
怎么会有人能拥有这样绝对的理智和极致的冷静?
蒂维娜看着他,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轻声问:“你是……神吗?”
耶路希没有回答,而是用温凉的掌心覆住她的眼睛,轻声说:“睡吧,睡一觉。”
她的精神已经快绷到极致了,急需休息。
温厚掌心发出柔和白光,蒂维娜眼皮颤动,慢慢阖上,身躯一软就要向下滑倒,被一双有力手臂稳稳接住。
耶路希打横抱起蒂维娜,稳稳朝外走去,沿途的圣骑士就像是没看到他一样,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他带着蒂维娜回了家。
蒂维娜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音。
她披上外套,拉开窗帘,微闭了眼适应外面的光亮,才往下看去。
她看到一个正在弹奏竖琴的男人。
他坐在庭院中央的一棵红花槭树下,纷纷扬扬的红枫落了一地,还有几片坠落在他的肩头,但他丝毫不受影响。
他将竖琴立在自己身前,一条长腿支起,另一条长腿懒散地伸着,眼睫半垂,神情悠闲。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心地用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竖琴琴弦,唇角微勾,一举一动都自然无比,仿佛只是单纯地出来散个心弹个琴而已。
蒂维娜伫立在窗边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微弯。
这首曲子给她带来了久违的轻松感,仿佛带她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遇到那个吟游诗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安慰伤心的她的。
蒂维娜转身下楼,在大厅的落地窗旁找到了被自己闲置的那把竖琴,拿了起来,摸了摸琴弦,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
然后她坐在飘窗上,纤长手指搭在琴弦上,悠悠拨下了第一个音。
悠扬的音波传开,和庭院里的琴声遥遥相合,一奏一合。
蒂维娜原本以为三年没弹,她应该是生疏了。但实际上,刚弹了一个音,她就顺利找回了当初的手感。
一拨一动,意趣天成。
她垂眸看着琴弦,专注在旋律中。
庭院里看似专注在乐声中的耶路希抬眸看了她一眼,透过透明的玻璃看见她专心的侧脸,弯起唇角。
目的达成了。
他引着她跟着自己的旋律走,耐心地教她怎么用曲调调节情绪,怎么用舒缓轻快的曲子让自己重新快乐起来,怎么在顿感节奏里让不愉快的情绪离自己远去。
蒂维娜放松地弹奏着竖琴,没有去问他的触手去了哪里,也没有问在地牢里那段经历是梦还是现实。
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月华般的长发倾斜而下,流淌在肩背,在阳光的折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一如她的人,总是富有活力。
萎靡只是暂时的,生机才是永恒的。
耶路希看了眼自己漆黑的长发,略有些遗憾。
他遮掩了自己现在的发色和眸色,一是不想她看出异常来,二是不想把这副奇怪的色彩搭配暴露出来。
半黑半金,在光明神的眼中是最难看的一种色彩搭配。
等什么时候完全吸收了黑暗神格,发色眸色全部变回来,再用原本的面貌和她相认吧。
金银也是十分好看的搭配呢。
阳光渐渐偏移了方向,太阳逐渐下坠。
地平线上的阳光渐渐隐去,街道上的嘈杂人声也渐渐弱去。
两个人同时停了手。
竖琴乐声戛然而止。
蒂维娜和耶路希心有灵犀地同时看向室外和室内。
耶路希收起竖琴,站了起来,在树下看着她。
蒂维娜下意识也站了起来。
她看到耶路希朝着室内走来,便去门口等他。
在她走到门口时,门外突然响起瓢泼雨声。
天空仿佛突然被谁打出一个大窟窿,哗啦啦的大雨倾斜而下,豆大的雨点在地上砸出一道道水迹,汇聚成的水洼蜿蜒着蔓延。
耶路希就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淋遍全身。
他走到门口,门檐在他头顶撑起一道隔雨板,将雨隔绝在外面的天地里。
雨水从耶路希乌黑的发丝上滴落,从他的鸦羽般的眼睫上垂落,从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边滑落。
他的白袍被雨水浸透,垂坠着往下滴水,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了起伏的肌肉。
胸.肌、腹.肌、人鱼线一览无余。
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肢尽收眼底。
同样湿透的长裤贴合在两条长腿上,能清晰看到腿部肌肉的轮廓。
他这身白袍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轻薄无比,沾了水后几乎呈现透明质感,将他的身体线条一览无余,每块起伏的肌肉都蕴含着悍利的力量感。
有种野性的俊美。
他每眨一次眼,就有一滴雨珠从密长的睫羽滑落,摇摇晃晃地从空中坠落,落地的瞬间让蒂维娜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两人隔着门槛对视。
蒂维娜从沙发上抱来一条毯子递给他:“先擦擦身体吧。”
耶路希仿佛没理解她的意思一样,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后眼睛垂下,盖住眼睑,突然往前倒去,下巴正正巧巧搭在蒂维娜的肩上,湿透的身体靠在她怀里的毯子上,没有让身上的雨水浸到她身上。
但除此之外,他完完全全倒在了她的怀里。
他呼吸之中吐息滚烫,凑的近了,蒂维娜才发现他脸颊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