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陈雅婷而言，自己是既得利益者，是那个无情地敲响丧钟的人。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着，直到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

　　齐悦站起身来活动了下，垂首看向陈雅婷：“你想见见宋清吗？”

　　陈雅婷愣了一下，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必见了，就这样吧。”

　　“为什么？”齐悦有些惊讶，“她如果知道了这一切，一定会很想见你。”

　　陈雅婷苦笑了一下：“你不必帮她掩饰，难道不是她向你告密的吗？”

　　齐悦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她。”

　　陈雅婷笑出了声，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看来我还不算太失败。我不是个好母亲，也满足不了她的期待。我知道，她一向瞧不起我。”

　　齐悦避而不答：“她很爱你，希望给你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我这辈子就是一个笑话，哪里能有什么更好的生活？”陈雅婷激动得有些痴狂，“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所有人都嫌弃我、要求我，可他们又给过我什么？”

　　齐悦没有说话，陈雅婷却不肯轻易放过她：“齐悦，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自愿去神庙。不然的话，我就立刻自杀，拼死也不让你得偿所愿。”

　　陈雅婷说完便发动了异能，熊熊的火焰在她周围燃起，距离她的身体只差几厘米的距离：“答应我，否则我就毁了这具身体，你们到天涯海角找魔种去吧！”

第96章

　　九月二十日，中午十一点三十分。

　　异能者们按照齐悦给出的顺序，在神庙前的广场上摆满了各类祭品，一炷炷高香燃烧着，将整个神庙都笼罩在了缭绕的青烟中。

　　齐悦在白色空间中翻动《图鉴》，虔诚地祈求山神们的降临。

　　一阵耀眼的金光闪过，天边出现了绚烂的霞光，一大群山神浮现在东方天际。

　　广场的祭品瞬间消失不见，青烟袅袅飘向诸神所在之处，此前悬浮在空中的能量球则缓缓降落，被放置到了广场中央的位置。

　　被诸神簇拥着的帝江闭眼感受了一番，发出一声低喝。

　　诸神随即四散开来，围绕广场中央布置阵法，严阵以待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

　　广场外围是黑压压的人群。

　　各安全区的居民都被要求进入人防工程中，此刻还留在地面的，大多是各地上层领导以及安保人员，以及寄生者的家人们。

　　他们紧紧盯着突然出现的山神，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期待，有些还带着些许恐惧，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广场的方向，眼珠都不肯眨一下。

　　人群之中，苏望激动地攥紧了拳头，在王浩的保护下向前挤了几步。

　　齐悦向山神说明情况后就退到了一边，此时指了指苏望的方向，与韩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召唤出略通人性的食人兽九尾狐与蛊雕，用精神力轻声交代了几句后，径直走进了神庙。

　　陈雅婷此刻正站在神庙里，她已经一夜没有吞食晶核了，觉得自己虚弱得可以立刻晕过去，之所以还一直撑着，不过是在等一个希望缥缈的答复。

　　今天凌晨，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后，便绝望地放弃了与齐悦作对的想法，转而以性命相挟，要求齐悦做出一个承诺。

　　陈雅婷的目光依次从神庙中的一座座神像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西王母的塑像上。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要求齐悦说服山神，将她的灵魂带入山海界，从此再也不入六道轮回——人间太苦了，她这一生，什么都留不住，她不想再做人了。

　　齐悦回答说，救世是大功德，她会帮陈雅婷向山神陈情，西王母座下有来自人族的侍女，也许可以将陈雅婷收入麾下。

　　陈雅婷期待极了。

　　齐悦还试图劝她，说山海界目前是一片琉璃世界，去了可能会被立刻封印。

　　可陈雅婷却一点都不在乎——被封印又如何，那可是永生啊，只要去了那里，她就再也不用经受人世间的种种痛苦了。

　　十几个小时的饥饿不仅使魔种陷入了休眠，也使陈雅婷饿得头晕目眩，她扶着墙，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了眼人群中的宋清，然后便狠心转过了头，祈盼地看向山神的方向。

　　当初西四山神明明发现马区长被魔种寄生，却还是在马区长说出妄语后才动手杀人。

　　对大多数山神而言，祂们并不想像间接杀死宋越的北一山神那般妄沾因果。

　　也正因此，京城早已派人和昨日被抓来的八个寄生者谈好了条件，会好好优待他们的家人。

　　齐悦原本想对着陈雅婷如法炮制，却没想到她的愿望竟是有关于山海界的。

　　就在刚刚，她向帝江和西王母说明了这件事。

　　帝江对西王母低语了几句后，西王母看向齐悦，颔首说了声：“可。你将那枚玉胜给她吧。”

　　想到这里，齐悦走近几步，从白色空间取出西王母所赠的玉胜，戴在了陈雅婷头上。

　　西王母遥遥抬起右手挥了一下，陈雅婷只觉额边一凉，便看到一绺头发被割下来，朝着西王母的方向飞去。

　　“契约已成。”齐悦深吸一口气，递给陈雅婷一袋晶核，“陈女士，请吧。走到阵法中央，然后吃掉这些晶核，唤醒魔种。”

　　陈雅婷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流下两行恐惧的泪水：“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齐悦摇了摇头：“没有了。”

　　“凭什么？”陈雅婷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

　　“我不知道。”齐悦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些在除夕夜就变成丧尸的人，一定也想知道凭什么。

　　命运的选择有时候太过随机，她也没有办法，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压根不想背负任何人的命运。

　　她只能无力地安慰道：“武罗和西王母会照顾好你的魂灵，人间界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连环天灾会被记录在人类史册之上，你将是全人类的大英雄。我会让人在神庙中为你安排位置，你将享受与山神们同样的香火。去吧，你自己过去，世人会记住你，将你视作主动牺牲自己拯救人类的神女。那些曾经辜负你的人，从此只能仰望你的荣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因为你才活下来的。”

　　陈雅婷一手扶墙，脸上笑出了眼泪，齐悦不仅比她命好，还比她聪明，这看似荒唐的一段话，句句都说在她的心坎上——她这一辈子，除了考上大学站到陈止跟前的那一刻外，再也没有扬眉吐气过。

　　这么多年以来，令她心心念念而又求之不得的，不过就是出一口气罢了。

　　陈雅婷忍不住想象，无情的母亲、冷漠的继母、拿自己当工具的叔叔，还有那个令她既感到亏欠又令她永远无地自容的女儿，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笑得很难过，宋清不是说她是没有大脑的海蛸吗？那她就让宋清看看她是怎样受世人尊敬崇拜的！

　　齐悦不懂她为什么不肯见宋清，她当然不愿意见她，她就是要让她后悔！

　　陈雅婷看向人群之中的宋清，此时此刻，她正站在京城医院主任身旁，似乎在询问什么。

　　“谁说爱就不会伤人？”陈雅婷冷笑了一声，“她爱我，但永远瞧不起我；我爱她，但我要让她后悔终身！”

　　“何必如此？”齐悦看向陈雅婷，觉得她有些癫狂，不知道是不是被魔种侵入了脑部。

　　陈雅婷接过了那只装满晶核的袋子：“我生养她一场，可她却永远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这一辈子，竟然连一点点偏爱都没有拥有过！”

　　“不是这样的。”齐悦拉住了陈雅婷的手臂，拦住她向外走去的动作，“当初宋清以为我给她疫苗是为了做人体实验，但她还是接种了，唯一的要求是，如果她出了意外，我需要给你丰厚的补偿。”

　　“哈哈哈哈哈——”陈雅婷听了这句话，竟然在神庙中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她第一次觉得，齐悦也有愚蠢的地方。

　　陈雅婷靠近齐悦，在她耳畔说道：“我告诉你，爱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比起盲盲目目遮遮掩掩的付出，让人感受到被爱才是更重要的事。一边说爱我，一边又瞧不起我，何必呢？你看，我就会痛痛快快地说，我就是要让她后悔！”

　　陈雅婷说完这段话，昂首挺胸地迈过神庙的门槛，径直朝着广场中央走去。

　　“妈妈！”宋清在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惊呼。

　　陈雅婷没有理会，她站到阵法中央，看了眼周围的八个人，又摸了摸头上的玉胜，然后便脱掉了拉链拉到最高处的防晒衣外套，露出了满是诡异花纹的脖子和小臂。

　　人群中发出了连绵起伏的议论声，陈雅婷从袋子中取出晶核，面无表情地啃食下去。

　　花纹蔓延着，爬上了陈雅婷的脸颊，泛着又黑又绿的幽光。

　　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失，齐悦收到了山神的传音，通知官方组织人员避到附近的人防工事中，以免在战斗中被波及。

　　人一个个地走了，陈雅婷又听到了那种诡异的咯咯笑声，她忍不住期待，等魔种看清周围的景象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她这样弱小的人，也可以戏弄魔种了，真是令人感到痛快！

　　恼羞成怒的魔种挣扎着，想要破开陈雅婷的躯体冲出来。

　　陈雅婷吐出一口血，倒在坚硬的地面上，余光看到广场周围发出了一道道金色的光芒，随即便感到自己的肚子终于热了起来——那里灼烧着，再也不是之前那种仿佛揣了个石头的冰冷与坚硬。

　　她拉动嘴角，努力笑了笑：“开始了，终于开始了！所有人都会记住我，再也没人能瞧不起我了！”

　　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说，冥府之中有一处叫作福林的所在，只有被人间铭记的人才能待在那里。

　　“我要去往自己的福林了。”陈雅婷这样想道。

　　她很快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天越来越阴，乌云翻转着，数十公里外的变异植物在狂风中发出怒号。

　　几乎是顷刻之间，电闪雷鸣一股脑地伴随着瓢泼大雨而来，齐悦在防空洞里都感受到了地震的颤意。

　　人防工事中越来越热，仿佛在经受着烈焰的炙烤，齐悦在大地的颤动中扶住墙壁，觉得有些烫手。

　　她紧急召唤出了丹木，以防发生火灾，各安全区也在组织水系、冰系异能者出面降温。

　　“不会有事的。”她紧紧捏着瑜，“这一定是外魔的拼死挣扎。”

　　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待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等候着外面传来的消息。

　　这是一场关乎星球命运的决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万一失败了，人间界、山海界乃至于整个星球都会彻底覆灭，上神的牺牲、人类的文明通通都会化为乌有，所有人都会死去，再也没有来世。

　　不知过了多久，在大地最后猛地摇晃了一下后，齐悦听到了来自帝江的传音：“出来吧，一切都结束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手中的瑜，没有发现异样，《图鉴》也一切如常，然后才轻轻打开厚重的大门，一步步回到了地面。

　　眼前的景象令齐悦吃惊不已。

　　天空一碧如洗，澄澈极了，但整个新区却都成了断壁残垣。

　　熊熊的火焰燃烧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带着大战之后的苍凉与雄壮。

　　广场之上，陈雅婷等九人原先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深坑，诸神的身影也越来越淡。

　　武罗抚了抚耳边的金银环，示意已经将那些人的魂灵收入环中。

　　帝江声音低沉地开口：“外魔已死，但星球本源之力尚未恢复，尔等好自为之吧。”

　　山神们很快就消失在了广场上，齐悦兴奋地回头，看到防空洞口已经出现了不少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的人。

　　她激动地大喊道：“胜利了！外魔已死，天灾——结束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出了防空洞，齐悦耳边是数不清的欢呼与哭泣声。

　　她被人簇拥着，手中的瑜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九尾狐嘤嘤地叫着，齐悦看到了不远处的韩默和动物们，她招了招手，艰难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前进着。

　　就在快要会合的时候，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响起了枪声，广场上的人们惊惶不安地四处逃窜，齐悦看到一个孩子倒在地上，正要用力拉他起来，没想到背后却传来了尖锐的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