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马甲们也睁开了眼。
祝衍马甲长发坠地,眼睫微垂,琉璃一样的眼珠子照着雪,好像和雪一个颜色。
周渡的剑放在石桌上,手放在剑上,在认真地听,但是视线,却朝着穆轻衣在的地方。
寒烬......裘刀向前走了几步,发现他的眉眼冷淡,像是一个还没有活过来的傀儡。
可穆轻衣没有了灵力波动,他好像也懒得用灵力挡雪了,只是眉眼沾雪,安静地看着她。
只有俞袅站着,她头顶簌簌黄叶,好似凝固在那一剎那。
元寂叹气。诵经对这几位完全没有效用。
裘刀却走近,嘶哑道:“他再也不会死了。”他颤抖地看向穆轻衣:“是吗?”
穆轻衣只是伸手拂去寒烬肩上的雪,轻声:“他不是人,当然不会死。”
有一位佛修欲言又止,元寂闭眼默许,他才开口:“这位穆施主。”
穆轻衣没有回头。
佛修却鼓起勇气:“虽说你们神魂相连,他们的性命也恢复得蹊跷,但既然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想法,就不该是为你而活,为谁而活,而是为自己而活。能睁眼,便不存在死了这一说。”
穆轻衣明白他的意思。若说她假装在修的道是无情道,佛宗便是有情道,佛宗对每一个人都有情,对坏人也会加以宽恕,竭尽全力求渡众生。
如果她的马甲不是她,应该会很高兴。
但穆轻衣只是伸出手。
仙尊马甲很顺从地——甚至就像是那个被她操纵着的傀儡似的,低首垂眸,将侧脸送到她掌心当中,然后握住她的手。
这是很亲密的动作。
但是坐着的两个人全程没有任何波澜,穆轻衣是眉眼淡漠,而祝衍,他像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对她有情,眷恋她,爱慕她,甚至渴望亲近他。可他只是一个片段,一段妄念,一缕残魂。他无法思考,无法做出更多的动作。
他是一段记忆。
一个随时可以被复制出来的傀儡。
穆轻衣总是知道怎么样才能刀到其他人,轻声:“师尊。”
祝衍看着她。
“我不想做这个神女了。”
穆轻衣的手腕上出现一圈雾气,那些雾气比神魂颜色深,但比邪气颜色淡。
元寂仔细分辨才蓦然意识到,这是妖族身上的戾气,是它们暴躁杀人的根源。
他震惊地看向穆轻衣。
但穆轻衣只是伸着手,戾气像手钏一样温顺无害地绕着她的手腕,缓慢转动着,像一条独属于穆轻衣心中,流淌不息的河。
这河来自于她,也组成了她。
她是妖族戾气的容器,戾气对她无害,听她操控,也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救世神女。这是祝衍送她的礼物。
送她的,天大的功德。
元寂隐隐感觉到师尊元空的判断大略是错了,能操控戾气,穆轻衣就绝不是什么假冒的神女。
可是穆轻衣只是转动眼珠子,注视着那些戾气慢慢地转动。
她的手还被祝衍握着,可她在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周渡,俞袅,寒烬也都在。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穆轻衣坐在这里,好似身边是满堂彩,其实他们都是过眼烟云,穆轻衣反而最清楚。
她说:“我要和天道势不两立,你们的神魂跟着我。”
她轻轻地停了一停,似乎想了想:“如果也回不了家了怎么办?”
白妍流泪。
她的师姐已经回不了家了,可是还在担心他们没办法回家。
柳叁远也眼眶猩红地咬牙。
她还是后悔了。
她那么孤烈决绝,发誓和天道你死我活,可是清醒过来之后,知道他们原来早已用神魂融合的方式祝福她,想到的竟然不是,她自己。
她想的是,好可惜。
想的是怎么办。
该做的你们都为我做了,牺牲的性命,我也拿不回来了,可我却要去对抗天道,我没法让你们寿终正寝,也没法让你们功德圆满,我成神后,你们做我身边的一枝花,一朵云。
她已经失去所有可失去的了。可为什么还在犹豫在胆怯呢?
可能是,这些人这些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
珍贵到即使只是一个代价昂贵的模子,她也不舍得。
元寂他们只是这顷刻间就被穆轻衣代入到这情境里,深受震撼了,连元寂心底都出现了一丝不忍,但是穆轻衣只是把手收回来,垂眸安静了片刻。
然后哑声开口:“但我已经,不后悔了。”
她看着他们的脸,轻声重复:“与天道为敌,我不再后悔了。”
雪压在干枯的黄叶上,使院落呈现出深秋与隆冬交织的冷凝景色。
祝衍只是望了外面一会儿,然后看着穆轻衣说:“我们没离开时都你都不曾回心转意,如今已经离开,当然也无法干涉于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
他轻声:“轻衣,我们都陪着你。”
寒烬:“我想抱抱你。”
穆轻衣一顿,当她碰到他的肩头时,寒烬问:“这一次我若化骨,穗子留给你可好?”
他知他只是一具尸骨。伪造的尸骨。没有他的灵魂,却与他有一样的心愿。
腰间挂着寒烬尸骨穗子的裘刀眼眶刺痛地闭眼。
之前的物什可能太少了,他想让她再平安顺遂些。寒烬到死,还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使她郁郁不开怀。
他以为,或许他死了就好了。
穆轻衣恨穆寒烬毁了她的一生,可至少他死后,穆轻衣还有一生。
可她有吗?
穆轻衣轻声答:“我不要。”
“我想把你赶出去。”穆轻衣突然手指收紧,她突然死死抓住寒烬手臂,声音嘶哑:“把你的尸骨扔进万鬼窟里,让恶狗扑食,妖魔来抢,我要把你送回你父亲身边去,让他再把你.....”
再恶毒的话,穆轻衣不说了。
因为她意识到他还是没有反应。她把寒烬听过最恶毒,被应荇止骂过最多的话都说了。
她想激怒他,哪怕和那天一样,在落雪的门扉前,他使劲地抬起头,问她他什么时候能回穆家。
可是没有穆家了。
也没有其他人了。
当年的人,当年换命阵波及的人,都死了,谁能为她证明?
万起眼眶猩红,猛地架起剑在元寂的脖颈上,他以为他还要质问,可元寂只是合着手掌低头诵经。
穆轻衣:“我不做神女。也不做少宗主。”
“我做普天之下一个普通人。和你们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绝不分离。好吗?”
没人回答她。
穆轻衣起身,把每个傀儡身上的雪都轻轻拂去,她把每个人的剑都放在他们掌心中握好,然后自己回答:
“好。”
她说好。
第67章 有错吗
“穆轻衣!”
穆轻衣转身要离去,身后竟然有数道声音喊她。
万起的声音是最嘶哑的,可却是这群人中讲得最明白的那个,足见他早已想明白,已经感同身受:
“你明知道你所说的生生世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知道他们没办法回答你,知道至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穆轻衣顿住。
“你明知道,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戏码。”万起声音嘶哑不成调:“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吧。”
他掉下眼泪:“我们可以帮你,可以帮你对抗天道,帮你粉碎不公平的大道束缚,帮你重塑天地正气,我们可以让万象门不再被众宗门排挤!一切都可以回到你想要的那样。”
柳叁远也说:“师姐,我们知道你心绪难平,可是让他们一直和你在一起,怎么可能呢?”
他向前一步:“若是追求这样虚无缥缈的幻梦,这一生,如果不能达成,你又该怎么办呢?”
穆轻衣只是看着那些枯黄的黄叶。它们堆栈着,像是枯萎了的琥珀,被抽干油脂,只剩一层薄薄的皮。
它们是如此苍老。
穆轻衣望着黄叶:“就是要不能达成才好。”
她说:“不能达成,我才会永远记得,我才算是,永远活着。”
众人心一颤,她只能依靠这些活着。
裘刀怕穆轻衣做傻事,死死地握着穗子疾行跟上,发现她却走上了众人聚集的云顶台。
她背后,雾霭沉沉,覆盖青山。面前,雪似柳絮,纷纷飞落。
她的衣裙也被风吹成翩飞的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