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轻衣合上了门,留下裘刀站在那,死死地捏着那个穗子,最后僵硬颤抖地松开手,穗子还是那个穗子。
但是人已经不可能是从前的人了。
他僵硬地拖着步伐往外走,看到院子里的万起。万起转头看向自己,又收回视线,声音嘶哑:“如果不是寒烬曾承受那诅咒,今日穆轻衣也要被拦在外面。”
“她说得不错。没有寒烬周渡,穆轻衣对其他人来说也不过是尘埃。这世间本就不公平。”
他人爱若珍宝的。
他人弃若敝履。
即使有两个人为她而死,也不会谁都知道穆轻衣这样重要。不伤她分毫。
万起拿起剑:“师兄回去吧,今夜我会守着结界的。”穆轻衣厢房的结界一直有波动,可是不见她联络他们,或许只是她心境又有所波动了。
可他还是要去。
他不能容许师兄和寒烬心血有任何白费。
但夜间他还是险些走火入魔,走出院落一看,仆从竟告诉他,其余人都和东方朔去看这次为剿灭红莲众的阵法了。
万起只能大步走向那个方向。
穆轻衣则是看着脚底下的金色阵法纹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高台之上,东方朔说这阵法极大,还需要再登一塔。才能尽收眼底。
登上青铜塔果然见金门城一面临水,背后是街坊瓦巷,比之人间并没有冷清几分。而庞大的阵法早已蓄势待发。
只等红莲众进入罢了。
东方朔就是收到消息才准备发动。
据说这个阵法已经准备数年。
穆轻衣就说:“东方城主死后,意欲将金门交给何人呢?”
众人都是一愣,下属几乎变了脸色,想到穆轻衣是无情道才按捺住对她出言不逊的阻拦,但裘刀他们都像是被提醒什么,往东方朔方向看去。
他今日没带卿卿来,衣袂飘飘,仿若未闻:“穆道友?”
穆轻衣:“你已知是谁害了你夫人,也知晓恩人下落,却不肯报仇。”
下属忍不住:“怎么是我们城主不肯报仇,是近年来红莲众四处猖獗,连元婴都可能拜在他们手下,城主还有一城要管,怎么为夫人报仇!”
“我听说城主修的是问心道,只要于心无愧,就可成仙,有仇不报,心死却不能死,如何能算于心无愧呢?”
萧起在东方朔书房里找到了很多卷轴,甚至还有复活人的功法。作为一个知天命之人,他明知那样是逆天而行,依然不能放弃这想法。
况且,他与他女儿并不亲近。她才几岁,就已经能窥破道中玄机,那么小就教她自保了。
东方朔这才开口:“我本以为,找到恩人,或许可以救我夫人一命。这数年,我一直这样以为。”
只有这样告诉自己,他才能强迫自己让她继续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然而,他见过她活着的样子,怎么会不明白活下来的究竟是人还是尸体傀儡呢?
她已经几乎做不了自己的主,能让她解脱的唯有东方朔。他已经找不到强留她的理由了。
穆轻衣沉默。
“所以你知道寒烬死了,那一刻在你心里,你夫人也已经死了。”
东方朔声音嘶哑:“穆道友不必自责,我心里也对恩人并没有怨恨,想来如果不是他承担了诅咒,我夫人会直接变作邪修。”
“让我的夫人也堕入邪道,被万人讨伐,这便是他们想做的。可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她,即使解除诅咒,她的魂灵也被困住了,如果不是恩人,我想象不到自己会如何做。”
东方朔不知道穆轻衣也亲手解决周渡,只是喃喃,苦笑,自嘲:“亲手杀死她吗?一个邪修?”
穆轻衣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裘刀他们比东方朔更难受。
她说:“她把选择权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所以我想城主会做出城主夫人想要的决定。”
她伸出手:“不知城主可否告诉我她的名字。”
东方朔怔怔抬头,然后哽咽告诉她,他夫人的名字叫做沐晴。
接着穆轻衣反手握住手中的玉牌,然后递给东方朔告诉他,这上面写着沐晴的名字,落笔是万象门。
裘刀他们一怔。
穆轻衣明白东方朔将沐晴状况隐藏起来的原因,就好比她的马甲不能现于世人面前一般,其实很多人的畏惧都源于不了解。
他们怕一个活死人,哪怕她死了依然怕她。东方朔明知那是错的,依然留着她在世间,或许是知道她即便死了也无处可去。
穆轻衣只是收回视线:“她是被万象门邪修杀死仍然奋力抵抗的弟子。”
裘刀已经知道这邪修仍然是师兄了,可是这次喉咙微烫,却什么都说不出话来。他知,知这世道根本不容人分辨,可是这其中的区别,仍然让他胸膛发烫。
这便是穆轻衣在做的吗?牺牲一个师兄,但却可为无数或可安眠的人提供栖息之处。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万象门啊。
东方朔也眼角发红,长长作揖,可终于是直起身来:“道友肯如此襄助夫人,我已无怨无悔。可是。这决定终究是我做的。”
下一秒,长风却灌进青铜塔,将一行人的发丝衣袍吹得更加猛烈,为首的穆轻衣耳边猎猎作响。
然后青铜塔脚下,铺满整个金门城的金色阵法突然旋转起来,像是遇到一股极为庞大的灵力般——穆轻衣本来不想暴露。
可是看到沐晴,看到东方卿和那个道歉的小女孩相似的眼睛,她忽然又反悔了,她想让这个世界至少是讲理的人多一点。
而不是被天道那样的蛮横之徒占据。
她忽然想将好事做绝一些。所以,她伸出手。
东方朔惊愕,本能要出手阻止阵法的关窍,大风中他焦急高声:“恩人,这阵法中有必死之阵眼!”
穆轻衣垂眸:“我知道。”
东方朔僵住。
“你早就调查红莲众数年吧,你知道他们之所以修为强大就是因为献祭人性命。你想死,却又不能死,想为沐晴报仇,却始终不能离开这里。终于,你发现红莲众靠近了金门城。”
东方朔浑身颤抖。
穆轻衣的发丝散开了,她在其他人赶忙护法,和过于遥远模糊的呼喊声里看到每个人的表情,意识到这也是马甲临死时看到的世界。
她不要别人赐予的强大,因为她知道马甲就是她一切力量的源泉,所以她身上其实有个很大的BUG。
是那天游子期想问的。
今天就补上吧。
“没关系。”
穆轻衣仿佛听到裘刀万起他们的震惊焦急,但声音很快就传出去,这是他们第一次见筑基修为的穆轻衣启动阵法。
阵法中央,她的眉眼都模糊了,声音辨别不出来是穆轻衣。唯有这个不要命的行为,可以辨别出是她。
穆轻衣:“佛陀池中有一朵千瓣莲,花瓣日生月落,永远不会凋谢。我的神魂也好似如此。”
“只要献祭的是我。”
“就不会有任何人死。”
包括她自己。
金色阵法猛地铺展开,冲天光柱笼罩金门城,东方朔看着那光柱,再看安然无恙的穆轻衣,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
至少一个金丹修士献祭才能启动的阵法,居然就被她这样解决。
游子期也猛地回想起来:那株柳树时!那株柳树复生时,他心底也油然而生今日类似的疑问。
之后他虽问了出来,但终没有彻底点明。
穆轻衣没有告诉他们她为什么是特殊的,为什么她能那么轻易接纳寒烬的灵力,为什么他们都让她不要死。
可今日他看到了。
她的的确确,和旁人不同。
游子期恍神:“平天地灵气,受万谴而不死。”更有甚者,活死人,肉白骨。这是神的能力。
她没有神之半身,却可活体献祭这阵。
阵法启动了,整个金门城瞬间无法出入,金光冲天苍穹沐辉!
而穆轻衣只是好端端的,一直到阵法吸收够一个元婴期修士的灵力,运转起来,她身边的光才暗下来。
性命无虞。
只是面色苍白些,接过了白十一递过来的手炉。
裘刀他们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裘刀声音颤抖:“所以,你才无法舍弃此道?你才.......”
不能死。
哪怕她承受这世间最沉最重的苦。她也不能死。因为她确确实实是独一无二之人。
这个道让穆轻衣真正成为唯一例外之人。
她成为永不匮竭的灵力之源,只要她不死,献祭她的功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死亡。
只要她活着,就还能让成千上万个人活着。
所以,所以师兄要杀那个红莲众,要捡走功法,初衷是想让穆轻衣解脱,可其中或许还真有穆轻衣的拜托。
她早知道自己这个能力,所以向师兄提起红莲功法,也许并不是想修炼,只是想知道红莲众的下落。
和游子期一样。
她只是想让这周遭恢复太平。
但错了,一切都错了。从师兄含冤而死就错了。他们怎么能让一个不愿意修此道的人用这样的能力,背负这命运活着!
可巨大冲击之下谁都说不出话来,在青铜塔下看到这一切的万起只是踉跄下,靠在墙上。
柳叁远也拿出好几张符,只是声音在颤抖:“你的灵力在外泄,这个术法至少需要金丹期的灵力。”
但穆轻衣只是神色平淡,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柳叁远僵硬地看穆轻衣。她是个容器吗?还是个像沐晴一样,本应该有权利决定自己是生是死的人呢?
可她走到这一步,没有人说的清是她自己选的还是天道选的。
东方朔浑身颤抖着,掩面不知道在哭什么,可最终还是直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