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不解的眼神在听到这里时,骤然一变,转头去看身侧坐在地上的白晚亭,她心口处尚有半截没消散的锁链,面颊泪痕未干。
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难怪这两日父亲总明里暗里地催促他快些回宗门。
难怪家中的弟子隔三差五要来问他的行程和归期。
白燕行眉峰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刺痛意味,似乎很清楚族中忽然在这个时候祭剑是出于什么原因。
胸前的力道蓦地一紧,瑶持心再度将他往前一拉,带着他半边身体离开了地面。
“我以前以为你讨厌我,是因为我不求上进,因为我修炼喜欢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这些我都认。”
“结果你呢?你一个靠族亲的血堆上来的朝元,就比我高贵了吗?你哪儿来的资格自诩天之骄子,不觉得羞愧么?”
她气愤填胸地居高临下,皱着眉心缓缓摇头:“白燕行,我真的看不起你。太窝囊了,你太窝囊了,不配我恨你这么久!”
“你还不如那个冷血自私,心里只有剑的叛徒让我觉得服气!”
白燕行被她揪在两手之中,定定看着瑶持心那不知为何灌满了失望和愤恨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当日大比场上时她的眼睛,和此时此刻,堪称一模一样。
“亏得在上古大长老还亲自指点你修炼,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孤注一掷要走的剑道,这就是你练剑修行的意义!”
“你提起这把剑,除魔卫道,问询苍天,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至亲送进铸剑炉里融成灰吗?”
——受父母嘱托,家族安排,背负着一族人的期盼。
——实际上从没想过走这条道,对自己而言,意义是什么。
这是霁晴云在三千年前对他们一行人讲过的话。
那时他要他们去找修炼的意义。
白燕行一直以为自己的目的和意义都十分明确,而说不出为什么,在瑶持心旧话重提的当下,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年幼时长兄背着他走在山间深林中的画面。
月色迷蒙的夜里,流萤照亮了水泊苍翠的花木。
那一时一晌,无关利益,无关荣耀,无关往昔与未来。
他从白逢山的背上跳下来,一股脑地扑过去,手中一无所获,却惊起了一片涌动的星辰流光。
“没有天赋就不能修炼了吗?没有天赋就该给你们让路吗?”
瑶持心依旧攥着他,四目相对,“谁会想生下来就是为成全别人而活,你当我们是什么?铸器炉里的材料吗?”
白晚亭沉默地将头缓缓垂下。
“你那位好兄长是怎么个想法,我不知道。”
她眼瞳灼灼,燃着不尽的星火,“可作为废物,我是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拼了命才让自己活下去的!”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太清楚重新回到人世有多不容易了。
“大家都在与天争命,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白燕行望进她眼底。
像是被那里面鲜活而凛冽的求生欲所刺到。
这一刻,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轰鸣声,声音夹杂着纷纷扰扰的絮语,是从前刻在他认知中,与之完全背道而驰的言词。
——他们生来就不行,废物就应该成为天才的养料。
——他们心甘情愿为你而死,这是应该的。
他们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的吗?
——你当我们是什么?
——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该活着。
这是应该的吗?
——能为白家出一份力,是我应该的。
——大家都在与天争命,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忽然间,他恍惚听见有什么东西破裂的脆响,轻轻的一声,瓷器似的。
山庄大门豁然打开,追出来的白家大能们俨然气急败坏,勒令一帮弟子迅速将几人团团围住。
而瑶持心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毫无征兆地抽出琼枝,灵巧地挽了花,反手一握,狠狠刺向白燕行的双目。
他长睫下意识地微微一颤。
满场的人迅速剑拔弩张。
“持心不要!”
“住手!”
“燕行——”
周围的剑齐刷刷地对准了中间的人,奚临横着照夜明挡在她面前,脖颈后的筋都绷紧到了极致。
不得不说,这个局面对他们而言很不利。
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这种境况下带着人全身而退。
而且,奚临现在还拿不准瑶持心打算做什么。
当琼枝的刀锋映入眼帘,白燕行居然没有躲,霜刃擦着他的耳畔,没入一侧的地面。
而握着刀柄撑在他上方的女子锋利得像朵冷艳的凌霄,一字一顿道:“天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瑶持心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你败在我的手里。”
“我说到做到。”
她言罢,便一挫身,将所有蓄势待发的人都扔在了原地,迎着明晃晃的刀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路过奚临旁边时,她顺势牵住他握剑的那只手,堂而皇之地步出了梅花坞的牌楼。
在场的白氏子弟举着武器仍不敢轻易松懈,眼见两人已在威胁范围之外,作势拎着刀剑要追,被白燕行开口拦住。
“回来——”
他撑起身体坐在地上。
见此情形,那些白家的大能长辈们连忙从四面八方地围上来关切道,“燕行没事吧?”
“燕行……”
白燕行只若有所觉地捂着胸口,摆摆手,疲惫地示意,“让他们走吧。”
*
瑶持心脚下生风,姿态颇为气定神闲,奚临就见她世外高人一般昂首挺胸,眼角眉梢那叫一个深不可测。
随后估摸着白家的人听不见了,苦着脸转过来:“奚临……”
奚临:“……”
他就知道会这样。
“快教我怎么打白燕行……”
刚刚一上头便冲前夫放了一通嚣张无比的狠话。
想都不用想,她哪儿打得过!
便是让她两只手也办不到啊!
奚临叹了口气,总算松开了紧绷的神经,无奈道:“师姐,你终于冷静下来了。”
先前看她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还真担心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96章 仙市(廿四)小心你的父亲。
瑶持心把白家连同白燕行一并骂的骂,打的打,委实狠狠地快意恩仇了一回。
她先前是毫无顾忌地痛快完了,现在便开始有点怂。
怎么说自己在外也代表着瑶光,就这么跑去别人家里大闹一通,白家若事后上仙山追究起来,她还真不好解释。
祭不祭剑,阴不阴损的,归根究底都是白家人的家事,他们愿打愿挨,自己一个外人贸然插手确实有点狗拿耗子。
大师姐此刻沸腾的热血渐次冷却,也意识到这一番举止太冲动。
挺怕白氏那帮糟老头带着弟子追上来冲他们喊打喊杀,不过好在,直到出了梅花坞的水泽,背后依然不见追兵。
她松了口气。
“师姐。”奚临打量她的表情,问得不着痕迹,“你今天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一点?”
他顿了一下,“因为白燕行吗?”
她心不在焉地脱口而出:“对啊……”
刚起了个头就意识到什么。
瑶持心故意没把话说完,背负双手将脸凑过去,“干嘛,吃醋啦?”
奚临垂眸注视着她格外靠近的眉眼,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反驳,就是默认了。
大师姐的眉梢立刻挑得不怀好意。
知道他什么脾性,瑶持心没有非要刨根究底,睨眼悠悠然地笑了一会儿,自己低头踮了下脚,慢条斯理地解释。
“唔……从前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许多事却到现在才知道。”
“可能觉得很意难平吧。”
言至于此,她先瞥了一眼奚临,提前提醒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哦。”
他反应了一下,大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嗯。”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信任他,见他为人正直,又不似旁人那么油腔滑调,所以什么都告诉他了,有事情都同他讲,可以说是毫无保留,自问对他掏心掏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