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用‘眼睛’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想着自己是鹤上之仙了,这帮自诩正统的大能,谁家里没几个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前些时日玄门大比不是还出了一场闹剧么,得亏你也在瑶光,我看你是一点不放在心上啊。”
奚临伏在地上没工夫搭理他。
积攒了太久的煞气一经释放,他通体都在粉身碎骨当中不停地颠来倒去,痛不欲生,根本说不出话来。
密室里仅点了一盏幽微的壁灯,烛火如豆。
昏暗的视线中,奚临直直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五指,当疼感愈清晰,脑子里在意的事才愈分明。
他一直在想师姐要怎么办。
当初白燕行的欺骗对她而言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是她在最无助最迷茫,谁也信不过的时候,全心全意挑中的。
如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且不论师姐有没有恨他,至少她一定在自责。
我没能藏好自己的来历。
又一波滚烫的黑煞之气循着他的骨头缝,挣扎着钻出身体。
奚临因疼痛咬着牙,皱眉用力闭上眼。
也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她应该,应该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解开封印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四壁忽明忽暗的符文渐次暗淡下去,烛火照不到的角落一片漆黑。
青年混沌的影子先是枯坐在暗里,他隐约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随后撑着膝将自己从地上支起来。
方才躺过的地方铺着深邃的腥红,一时却也瞧不清他受伤在何处,那赤裸着的半身不住往下滴血,脖颈上的兽牙项链随之轻轻碰响。
奚临使了个避尘术,拾起旁边备好的干净外袍,一面穿一面自阴影中款步而出,那张脸在灯火下几乎白得毫无血色。
他一路走到明夷跟前,迎着锦衣人好整以暇打量的目光,冷漠且疏离道:“我现在回来了,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对方略感诧异地眯起眼:“你才折腾完,刚刚嗷成那样,不用休息的?”
“不用。”青年的眸子堪称淡薄,“我还欠你多少笔账?我想快点还完。”
明夷正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闻言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匪夷所思:“有意思,你以前从来没过问过这个,出去一趟转性了?”
他微微颦眉:“这是我的事。”
锦衣人不吃他这套:“那要不要安排你做事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奚临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危险起来:“你这么做,有悖我们之间所签的血契吧?”
“哈。”他仿佛是给他逗乐了,“这是什么笑话,逃兵在指责流氓不要无耻吗?到底是谁先违背血契的,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真会倒打一耙。”
明夷“唰”地开了扇子给自己降降火,“一走就是四年,你确实有本事,躲在六大仙门,还是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难怪放出去的人全都空手而归。”
他说着说着反而费解歪起头:“奚,当年去百鸟林之后,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人间蒸发?”
“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阿荣她死得意外,但你以前也不这样。”
青年眼角下意识地抽动,人却并未回应他,只沉默地将视线别到了旁边,表情难辨喜怒。
*
正在瑶光山里里外外纠缠不清,焦头烂额之际,北海的孤岛上,五把剑阵围聚着的主殿内,一向不好好穿衣衫的剑宗宗主歪在方座榻中慢条斯理地敲着扶手,等候客人。
那一席黑袍的来者好似凭空出现在冗长的台阶上,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时,周遭御剑而过的门徒竟熟视无睹,似乎压根没瞧见这么个大活人。
但凡步入化境的大能,只要收敛气息,足以让低阶修士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
何况,这座海岛的大阵并不拦他。
于是他做客拜访一般,堂而皇之地踏入观澜所在的殿堂。
大黑袍很不见外地拎起桌上的须弥境,清楚里头的东西是为他准备的。
半天翻完,他挑起了刺:“宗主,您备的材料和我提供的清单,好像有些出入啊。”
观澜不以为意地端起酒杯:“阁下就别为难我了,我知道,葱聋兽角是你用来弥补炼丹亏损的真元,我们剑宗小门小派,哪里比得上人家财大气粗。今年的仙市已经尽力,总有事与愿违之处,顶多我多添些仙草当作补偿,你看可好?”
黑袍人显然不满,刚要开口,剑宗宗主便出言打断,“先别急着生气,有一件东西,我保证阁下一定用得上。”
他言罢自袖中摸出一个琉璃制的小瓶子。
瓶底的殷红依稀可见。
“这里头装的,是瑶光明亲生女儿的一点血。要取瑶光掌门的骨血自然难于登天,可那丫头的就容易多了,想来她的血肉会于我们对付瑶光明大有帮助。”
“阁下作为丹道大师,又同时精通炼器,应该不用我这个外行人指点吧?”
朱璎是自家人,比白燕行那拴了链子的狗强多了,虽然实力有限,不过办事十分周全,和瑶光的人打了一架,也不忘悄悄带点什么走。
果不其然,黑袍人对此物大为感兴趣,两手捧着收了下来。
“宗主既然能拿到这个,倒给了我一些灵感。”
他信誓旦旦:“半月后等我消息。”
观澜作为盟友,不得不多嘴提醒他一句:“阁下要探瑶光山,万事小心啊,最近的瑶光没那么太平。”
“就是没那么太平才好趁虚而入。”他收起琉璃瓶,“宗主大可放心。”
黑袍人说着伸出手,缓缓摘下了罩头的长袍。
大殿上巨剑散发的华光照出一张惊人的脸,并非惊世骇俗的惊。
而是他竟与瑶光掌门生得一模一样!
只略瘦几分。
倘若体型再有两成相似,恐怕连瑶持心在场,一时间都难以分出真伪。
那人迎着微光一笑,补上后面的话,“就算在下失手,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剑宗的头上。”
第104章 爱别离(四)这个傻子,为什么总也不……
雍和神宫名为“神宫”,实则并没有多少缥缈出尘的仙气,不像宫宇,倒像个清幽雅致的凡民宅院,不过更大些罢了,论及美轮美奂,不及仙市一分一毫。
南岳地处九州西南一带,气候条件向来不太好,天色总是阴云蒙蒙,蓝天白云的情况很少,是以白日里哪怕窗户大开,屋内也几乎看不到实质的光束。
奚临坐在桌前,盯着泛起微光的酸枝木桌面发呆。
城主不用他,练剑又静不下心,整个人处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他从没这样闲过,一时极其不适应。
也不知在自己离开之后,瑶光山的情况如何。
虽然在这个地方住了近百年,他始终没能把此处当作是家来看待,顶多是个有瓦遮头的歇脚处,因而房间里也未放过什么属于他的物件。
奚临身上值得在意的东西只那么几样,平时寸步不离的带着,所以他离开时干脆,回来也不见久别风尘,跟这间屋子好像不太熟似的。
窗前摆着的那只草编蝴蝶刚刚浸润过灵气,鲜嫩得仿佛才从水边摘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看久了,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
指间的红线若隐若现。
青年的眼神无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侧过角度,能瞧见那细长的弦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北方。
“啧啧啧。”
奚临微一皱眉,立刻合拢五指。
门边不知何时出现的明夷靠在那里意味不明地摇头,“成天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没走心,就你这状态,还指望我放心让你出任务,你敢说我可不敢做。”
他话音刚落,便接到桌边人一记分外凌厉的眼风,满含敌意。
仿若一只炸毛小狗。
明夷早习惯被他瞪了,不疼不痒地接着冷嘲热讽:“看来你在外头过得很逍遥自在啊。”
他目光落在桌上,“还学人家牵红线,可以,挺会玩的嘛。”
奚临不理他,兀自将手放了下去。
他却不甘寂寞,深感费解地琢磨道,“真是奇了怪了,从小到大,雍和里出过多少绝色佳人,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还一直当你是剑修体质,不耽情爱。”
“好啊,你这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吗?”
明夷把玩着扇子慢悠悠往里踱步,态度很贱地挖他的八卦,“原来你喜欢的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恪守清规戒律的正道丫头?嗬,难怪南岳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
奚临嘴上没开腔,心里却想:才不是。
对方自娱自乐地说得起劲:“这么着急想兑现血契,就是为了去见她吧。”
“过来人劝你一句,不要一厢情愿。”
明夷开扇朝面门扇了一股小风,刻薄地说:“正统修士一向对我等邪魔外道避之不及,人家看你一下就觉得脏了眼睛,如今得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不会介意。”
“你别天真了,他们那帮人素来排外,山盟海誓又如何?对着自己人是神仙眷侣,对着‘邪祟’便要高喊恶心。你找上去也是让自己难堪而已。”
他原本拿他的话当耳旁风,然而听到此处,不知是想起什么。
眸中隐有所思地垂首敛目。
看出此言有戳到他的心怀,明夷语气浅浅放缓了一些,拿出心平气和的姿态:“我便跟你讲几个例子吧。”
“早年有邪修瞒着身份,误打误撞与仙门中人结了道侣,下场没一个善终。男人大多薄情,不反过来杀你证道已算仁慈,女人呢,倒是心软重义一些,但师门之命悬在头顶,身不由己,最后双双殉了情。”
“所以要么是你死,要么是你俩一起死。你若是为了她好,就别自找麻烦了。”
他可是顶着被凌绝顶一掌拍成灰飞的危险,好不容易才保下他的。
奚临没有回应,像是对他前前后后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良久方一抬眼:“你说完了?”
明夷:“怎么,没听够啊?”
他终于略感不悦地扬起视线:“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没那么闲。”明夷从桌边抽身的同时,曲指在他眼底下敲了敲,“干活儿了,你不是要还债吗?收拾东西,这几天有场硬仗要打,不要给我出岔子。”
*
临近岁末,瑶光山纵然四季不分明,到了深冬,依旧有寒风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