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侃而谈的商贩说话间伸手扯下了第一块黑布,四尺来高的笼子里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头发凌乱,衣衫脏污,整个人神情恍惚地歪在角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男子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这件货物的成色、品相、来历。
在少年棕褐的瞳孔中慢条斯理地踱步。
他双目缓缓睁大,听着对方陌生的言语,脑中空白一片。
当提炼“眼睛”的秘术刚刚普及世间时,最先向岐山部下手的反而是那些修为不上不下的术士。
这帮人向来仅凭武力说话,别的一概不管,抓到了“眼睛”之后,好用的才留下,用不上的就地斩杀。
久而久之,岐山人闻风而逃,世间鲜活的“眼睛”也越来越少,渐渐供不应求,巨商们开始发现有利可图,便纷纷下了场。
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出资收购了术士手中所有用不上的“眼睛”,又花重金悬赏,与“猎人”相勾结,一手建立起圈养“眼睛”的庞大产业。
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族人会像牛马一样摆在货架上任人相看、议价。
他们阐述着她生过多少优质的“眼睛”,体格如何如何健壮,饲养和生产的过程如何如何顺利……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此前吃过的果脯味道分明还留在唇齿之间,然而他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甘甜。
他有些反胃。
巨大的落差毛骨悚然地窜上了四肢百骸。
奚浑身痉挛地靠着年长的大哥轻轻打颤。
分明周遭的人与他们生着相似的模样,有着相似的举止,然而却没有一个把他们当同类看待。
他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寒,四面危机。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样的一片天空之下。
台上的男子转悠到下一个牢笼前,伸手揭开了第二张黑布。
这批“眼睛”清一色都是女人,旁边围观的闲汉见状,一眼看出端倪,漫不经心地笑道:
“八成是手里的‘雄眼’没了或是不中用了,急着出手几个‘雌’的周转吧。一帮杀千刀的玩意,怎么还没遭天谴呢。”
而正当黑布落下的刹那,奚感觉到捂着自己口鼻的那只手陡然一紧。
头顶的蒙大哥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萤……”
远处笼子里的姑娘披头散发,抱着双腿瑟缩在地上,貌似十分畏光。
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耳熟。
“阿蒙哥,你说什么?”
蒙乍然回过神来,当即矢口否认:“没、没什么,没有什么……”
他大约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该走了,但背过身去又艰难地纠结了许久,迟迟未能挪动脚步。
挣扎半日之后,他终究痛苦地转过头,红着双目朝台上看了一眼,继而抱起少年大步抬脚往前而行。
“阿蒙哥!”
奚被他夹在臂膀间,一面往背后看一面忍不住问他,“季以前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姐姐,就叫萤,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走丢失踪了。她跟你青梅竹马,你们一起长大。”
“你刚刚口中的那个萤……指的是她吗?”
“阿蒙哥!……”
青年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停靠驴车的地方。
奚被他放在了成山的粮食中间。
阿蒙一言不发地闷头绕到车辕处坐下,解开栓马索,果决地抄起鞭子,这一串动作快得堪称风风火火,到此却突然没了下一步。
他仿佛定身似的僵在座位上。
栗色的毛驴原地轻轻刨着蹄子,甩起一头鬃毛宛如在催促他。
可青年一动没动。
他知道那是走南闯北的商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的,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时近傍晚,温柔的红霞在斜空洒了他满头满脸的融暖。
奚侧过身,就见他仰起脑袋长长久久地发呆,过了好一阵,又忽然跳下了车。
人高马大的蒙回到他跟前,冲少年缓缓俯下身,满脸铺着内疚与悲伤,下定决心似的拍拍他的肩。
“阿奚,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他有所预料地张了张口:“……你打算去救她?”
一个人去吗?
他欲言又止。
阿蒙并未正面回应,只是吩咐:“记住,你就待在车上,不要乱走,知道吗?”
奚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于是听话地点点头。
阿蒙将驴车赶到了离进山最近的一条隐蔽的小路旁,留下食水与一把匕首,便头也不回地重新往集市里去了。
他这一走,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奚独自守着一车的米粮,既不安又忐忑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夜色渐次深沉,远处的城镇灯火阑珊,星辰黯淡弦月高远的山林间漏不下一丝辉光,静得落针可闻。
也就是在此时,他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一团黑影从斑驳的树荫下迅速逼近。
“阿奚,快坐好!”
蒙背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放到他身边,旋即跳上车,扬起马鞭驱车疾驰。
崎岖的山道颠簸异常,几乎难辨东西,奚在车内晃得直碰头,阿蒙心心念念快些脱身,根本顾不得许多。
他见此情形,原想爬过去帮忙照顾那人,谁承想刚一靠近,从她身上骤然亮起了一道法阵的光。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就说这个办法有用吧?你看这不是轻而易举地钓鱼上钩,还是一钩两条呢。”
奚的意识在缓缓恢复的时候,朦胧之中先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恍惚是一男一女。
“可他俩的眼睛我刚刚看过了,没有颜色啊。你这法子靠谱吗?会不会是来抢货的土匪流氓……”
“你家土匪流氓还带小孩儿办事的?什么脑子!”
他模模糊糊地抬起眼皮,昏暗的视线里透着几缕闪烁不定的烛光。
四周弥漫一股潮湿的腥味,浑浊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在什么……地方?
“相信我。”女人的话语笃定,“他俩绝对是岐山人,否则怎么会特地舍近求远地来救这只‘眼睛’?随便抓一个走岂不是更方便?”
“我有嗅到一点很淡的味道,绝对错不了,他们八成是使了什么手段。”
是“猎人”!
少年猛地睁开眼,仓惶地支起身。
入目是竖着木栏的牢房,地上散乱地铺满干草,他就着墙上的孤灯望出去,摇晃的视野狭窄幽暗,逼仄的空间里一排排都是囚室。
每间房内皆关着一个形容木讷的女子,有人蹲在墙边念念有词地划拉地面,有人挺着大肚子坐在床上发呆,还有的抱头瑟缩在角落。
空气中发出细碎的絮语,魔咒一样。
那一刻,尽管无人告知,可他却能很清晰地知道——这些人均出自岐山部。
年少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族人的脸上扫过,呼吸一下子凝滞起来。
“咱们手里的男人本就不多,之前又叫你们弄坏了一个,如今正是缺货的时候,抓到两个刚刚补上空缺,你还挑上了。”
“如果不是呢?如果是那个小的呢?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啊……”
“再养大点不就行了,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阿蒙正靠坐在他身旁,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眉眼,衣衫间隐有血渍。
很快,听得“吱呀”一声响,高挑的女人和她背后的男子前后进门。
逆着烛光,奚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隐约感觉那笑起来的轮廓分外阴毒。
“至于是不是真的,试试看就知道了。”
她半蹲下来,在阿蒙的脸上瞧了瞧,满意地一颔首,“这么健壮的男人,一定很好用吧。”
说完又望向边上的少年。
“嗯……年轻归年轻,不过模样也不小了,养上个一两年,将来还能干得更久。”
“你们之中到底哪个是‘眼睛’啊?”
她很好说话地发问,“是主动承认呢,还是让我一个一个地慢慢儿审?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耐心有限,脾气可能没那么好。”
“让我想想——”
女人冰冷的手指伸了过来,掐在奚的下巴上,“要不,就从你开始好了,我对小孩子很温柔的。”
她指甲行将掐进去的刹那,旁边的阿蒙骤然喊道:“是我!”
奚只见他蓦地撤下伪装,一双瞳眸橙黄清亮,愤怒而凶狠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眼睛”这门生意里,一向是女多男少,正值壮年的岐山男子何其珍贵,她瞬间欣喜若狂,全部的注意力几乎皆在那对明澈的星目上,却不察他手里的小动作。
阿蒙趁着这个时机,一直贴在身后墙上的掌心骤然发力。
被他侵蚀了半个时辰的砖石轰然倒塌。
“阿奚,快跑!”
他一手推过来,当场将他半截身子攘出墙外。